床边的妆台上,一对朱红描金的喜烛烈烈燃烧,映照出妆镜上的大红喜字。妆台的对面,一张精雕细镂的拔步床笼罩在轻纱中,鲜红的帐纱层层叠叠,如云雾一般落在百子千孙的大红锦被上,一直绵延到了踏步上。
光可鉴人的踏步边缘,妆花云锦上绽放着大朵大朵的金线牡丹,枝枝蔓蔓纠结交缠。繁复的锦绣在玉白的脖颈下方倏然消失,将一张吹弹可破的嫩脸衬托得如琼花般娇艳夺目。珠翠在烛影中摇晃,一双流盼生光的眼睛婉转柔媚,脉脉含情地投射在齐无离身上。
这样的场景,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中,每次他都只能远远望着,梦中的锦儿分明近在眼前,却如同隔了千山万水一般。因为他知道,他只需轻轻一碰,所有的一切便会如烟尘般消散。
烛光在微风中摇曳生姿,她的脸显得不甚真切,恍似又是一场幻梦。可他的梦早已经做完了,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无所畏惧了。
他的脚底软绵绵的,像踩着棉花一般,虚浮地走了过去。
锦儿忽然抬起脸,绽开了笑颜。
“阿颂,你不该来这里,回去吧!”
这当然不是梦,他白天才刚见过她。她长了一张同锦儿绝似的脸,但是她的笑容甜美中带着天真,与锦儿截然不同。
齐无离苦笑着去拉她起来。这姑娘太不知轻重,不过不用面对洛舒醉,他终究还是暗暗吐出口气
“阿离,我是锦儿啊!”
她眨了眨眼,像跟床黏住了一样纹丝不动。
“你要是喜欢这里,那就留下吧!有你同阿醉作伴也好。”齐无离无奈地松了手。
她的手滑得像蛇一般,反手握住了他。轻轻一抖,外层松松垮垮的锦衣落下,露出内层月白色的里衣。
“你做什么?”齐无离冷冷地注视着她,“你娘没教过你,姑娘家不能在外人面前宽衣解带吗?”
“阿离你不知道吗?锦儿从小没了亲娘管教啊!况且你也不是没见过锦儿宽衣解带的样子,不是吗?”
“不知羞耻!”齐无离俊脸浮上了一层红晕,挣脱出手。
锦儿一边说着话,一边撩起了右臂纱衣的宽袖,一直褪到了肩部。她的手臂白中透着粉,在跳跃的烛光下散发着一层浅浅的光晕。
“你!”
忽然,他的眼神定住了,面色惊疑不定。
跳跃的烛光中,他看到她的右肩上赫然现出一个北斗形状的胎记,勺口一点色泽殷红,如血滴一般。
“你这个胎记哪来的?”
他心神剧震,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当然是我父亲给我的啊!”美人吐气如兰,在他耳边轻笑道,“你不会忘了吧?我的父亲是天枢,你曾与他联手,费了许多心思才将我唤醒。”
齐无离一时有些失神,想到当日情形,不由心如刀绞:“锦儿魂魄早就散了,天枢为了诱骗我同他合作,才取了旁人的生魂充数。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他便不会认识云绯若,也不会害得她芳魂早逝。然而一切既成定局,再也不必多说。
“他既然有办法复活摇光,你怎知道他就没法救活自己的女儿呢?”
齐无离摇头道:“那不一样,摇光仙子的魂魄一直在小若体内,他才能设法压制了小若的魂魄,换了摇光出来。锦儿的魂魄数十年前便已经散得一干二净,除非……”
他猛然一惊。
“除非什么?”初颂笑声娇媚,身段柔软,不知不觉依偎到了他的怀中。
倏然间寒光一闪,她手中握着的短刀刺入了齐无离腹中,仅余了刀柄在外面。
“你欠若若的,也该还了!”初颂低喝一声,手上用力,雪亮的刀刃将齐无离腹部划开一道深长的口子。
刹那间血光四散,初颂的里衣上猩红点点,恍似一副寒梅图。
与此同时,齐无离的护体真气瞬间激发,将初颂推出三尺开外。她那单薄的身形如同风中枯柳絮一般落到地上,一头磕到了妆台脚边。
“我灵力低微,伤不了你的性命。不过没关系,能让你的新婚之夜留点印记,我也心满意足了!”
她的额头被砸出了个小口子,血丝迸出,滴落在她的面颊上。
“如果你是为了替小若报仇,你说一声,我定然一动不动,引颈就戮。”齐无离忍痛拔出短刀,走过去蹲在她身边,把刀递回到她手中。
“往这儿刺,一刀下去,血尽了,任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我!”他低着头,握着初颂拿刀的手伸到颈边,“来啊!你不是要报仇吗?这么好的机会,你犹豫什么呢?”
刀刃上鲜血淋漓,残血一滴一滴顺着刀锋流下,溅在初颂的衣衫上。
初颂手脚发软,方才下的决心忽然好似夏日的冰雪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不想杀人!我也不会杀人!你别逼我!”
短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初颂倚在妆台边嚎哭,涕泪四流:“若若,我对不起你,我下不了手!”
“你叫初颂是不是?”齐无离伤处剧痛,也坐到了地上。
“我早该想到的,你自称颂儿,又同锦儿生得一模一样。自从小若去了,我便整日浑浑噩噩,连这么浅显的关系都想不通。”他好像刚见到初颂一般细细打量着她,眉眼间露出笑意,“你同她说的一样,心性纯良,聪敏活泼。她说过,你是她最疼爱的妹妹,她果然没有白疼你。”
“你还敢提若若!你害得她伤心至死,但凡她有一丝生趣,天枢也不会得逞!”初颂对齐无离怒目而视,眼底却滑过一丝柔软。
“你都知道?是了,他将你带在身边,你自然能见到摇光仙子。”这样的局面,齐无离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世事变幻,真是面目全非啊!”
“不错,我全都知道。我偷跑出来就是打算找那些人一个个算账,伤害过若若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初颂气鼓鼓地嘟着嘴,憨态可掬。
齐无离嗤笑了一声,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你修为那么低,偏还魔气浓重,今日能伤到我只因为你这张脸罢了!亏你白天还在人堆里挤来挤去,若非那些都是各派的低阶弟子,只怕你早已被人捉了去炼魂。”
“死了就死了,反正我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早日下了黄泉,来世就该换我护着若若了!”
听她提到云绯若,齐无离呼吸又滞了滞,腹部的疼痛瞬间清晰起来。初颂见他忽然低头不语,眼眶却慢慢地红了,只道他痛得厉害,默默地坐在一边不敢说话。
许久过后,齐无离抬头笑道:“小若要是知道你还活着该有多开心,她必然希望你好好地活着。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往后便留在千机门吧,这世上还记得她的,大概也就你我二人了。”
“你不怕我想起来就扎你两刀?”初颂有点心动,以她之力今日能偷袭得手已是侥幸,齐无离自是无需防她。但她不打算再回夏溟居,也不愿意去翠琉峰,那两处的人比眼前这个还令她厌恶。
她宁可留在千机门寻他的麻烦。
“我说过了,我的命你随时可以来取。”齐无离毫不在意,好像那只是地上落着的一片枯叶,丢了也就丢了。
“那今天的新娘子呢?”
她提到洛舒醉,齐无离才记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
“你怎么处理她了?”
初颂瞟了他一眼,怯怯地指了指床底。她看得出来这个男人不喜欢他的新娘,但再是不喜欢,那也是他亲自娶进门的娘子。
“我给她闻了点东西,她就睡过去了。”
齐无离瞥了她一眼。她的眼睫上犹挂着泪珠,面上血迹与泪水纵横,一片狼藉。偏她嘴角居然露出了一抹调皮的微笑,好似对自己的杰作十分得意。
“过了今日,她怕是不愿意再在千机门多留半日。”齐无离想到萃玉门,隐隐有些悔意。当日在萃玉门他心如死灰,当时只想着一切都依了洛氏一家便罢,不曾想过太多。现在想来,洛舒醉固然罪有应得,但是萃玉门声名受损却是他所不愿见的。
“我赌她不走!”初颂眼神狡黠,笑道,“你答应我,若你输了你就不准管我怎么对付她!”
“那个叫萝藦的侍女可不一般,你未必是她的对手。”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齐无离倒是想看看她有什么本事料理洛舒醉。洛大小姐一生跋扈,吃点苦头也好。
“阿醉是个草包,萝藦可不是。”
“萝藦么,她很快便会回萃玉门了。”初颂双眼弯弯,目光中露出兴奋之色。
齐无离突然有点好奇:“今日喜堂上她不在阿醉身边,是你动的手脚?”
“你说呢?她虽修为不错,人却单纯得很……”
这时帐幔遮掩着的床底传出一阵细碎的悉悉索索的声音。齐无离皱了皱眉,却看到初颂叹了口气,迅速爬起来溜出了新房。
“齐无离!这是我们的新婚之夜,我们的洞房花烛!你不喜欢我你直说便是,为何要这样欺辱我!”
床下缓缓探出一张惨白的俏脸,精心描画的新娘妆早已残褪,身上的朱红纱衣皱成了一团,凌乱地包裹在身上。
齐无离闭了闭眼睛,嘴角渗出一丝血痕。
千算万算,他都没算到,他会有一场如此啼笑皆非的新婚夜。
今日是黄道吉日。
从千机门一直往西,越过千百座山峰,一直到云常山的中段,有另一场喜事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摇光仙子不知,我芳华门数百年以来,一向都是夜间举行婚礼。”曲苏站在月光下,俊脸笑容满面。他今日尤为神采奕奕,一身白衣不知是什么材质,流光溢彩,恍若仙人。
摇光面色淡漠,冷冷看了他几眼,道:“那穿白衣成婚也是你们的习惯么?还是你忙着杀人来不及换?”
他们半个月前带着夏溟居的傀儡杀入芳华门,一举擒获门主,将反抗的门人杀得干净。曲苏那日在玉衡手下受伤颇重,在夏溟居休养了数月才有所好转,可惜筋脉已断,修为再难接续。
摇光和执素原以为他必然意志消沉,没想到他竟然立即转修魔功,日夜苦练,不过短短几月便有小成,引得天枢大为赞叹。
得知天枢有意于今春开始出手攻打仙道各派后,曲苏随即提出率先攻打芳华门。他的理由是芳华门地处云常山腹地,消息不便,易于隐藏行踪。执素却知道他其实是放不下兰芷,急于回去看看。
于是天枢便让摇光率领傀儡军先行,有曲苏从中指点,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攻陷了芳华门。兰芷闭关已经半年,全然不知一夜之间天翻地覆。曲苏带着摇光侵入兰芷静室,打乱了她的心神,可怜兰芷修为未复又受重创,仅余了维系性命的灵力。
曲苏在门中本就势力不小,当下顺利继任门主,拜服在夏溟居门下。
至此不过半月,芳华门中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润着同门的鲜血,沾染着异香的血腥味袅袅不绝。
“仙子说笑了,这场婚事我盼了多少年,门中杂务再忙也须抽空精心筹备。”曲苏好似没听出摇光语中嘲讽的味道一般,言笑晏晏,“我的新娘往日便爱穿红衣,我为了让她记住今夜,便给她准备了一套雪白的嫁衣,我自然也陪着她穿一身白衣。”
“你倒是贴心,不过我看她未必领情。”
“我也是这几个月才知道,有些事去做就好,不必在意对方是否心甘情愿。”曲苏面容微微扭曲,低头看了看手腕。光洁的腕部有两道突兀的裂缝,深可见骨。
“穿白衣也就罢了,你不觉得在这满地的血腥中成婚甚是不祥吗?”摇光厌恶地偏过了脑袋,“我原本觉得夏溟居的魔气已令人窒息,没想到你这里更是叫人难以忍受。”
“原来仙子是不喜欢这血腥味。芳华门中别的没有,香却是应有尽有,不知道仙子平素喜欢哪种花,曲苏一定令贵客如处花丛之中。”
“喜欢什么花?”摇光思绪瞬间如流云一般,飘出千万里。她记得还有一个人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只是年代太过久远,她有些想不起来了。
“桃花……”
曲苏的脸色僵了僵:“桃花有香味吗?”
“怎么没有!你自诩制香手法绝妙,看样子全然不实,倒像是个花中好手,不知道骗了多少姑娘伤心绝望。”
曲苏顿时哑口无言,讷讷说不上话来。
自从摇光听说了他跟柳儿之间的来龙去脉,她便时不时地刺他几句,左右看他不舒服。若非天枢下令让她收服芳华门,她绝不愿意同这样一个情场浪子打交道。
“门主,一切已经就绪。”曲苏的心腹远远走来,低语道,“兰芷仙子……夫人她似乎有所恢复,属下怕婚礼生变,故而给她用了点迷梦生……”
“她受那么重的伤,你给她用迷梦生,是想害她性命吗?”曲苏大怒,脚下生风,快步冲向喜堂。
“我就用了那么一点点啊,她只是神智昏沉,怎么就值得这样大惊小怪了!”那心腹嗫嚅道,疾步跟上曲苏的身影。
“各有各的痴情啊!”摇光仰望夜空,星光点点,她找到了那柄北斗,凝望着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