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当年是我做主将你送给阿毓抚养,你有什么不满尽管冲着我来!反正你我父子早成水火,我身上再多一桩罪责也无所谓!”齐门主冷笑一声,垂首看了看自己的双腿,将目光转向珠泪盈盈的齐夫人。
“阿琅,是我对不起你,但我从不后悔。这些年为了补偿你,所以我对你言听计从,一切都是为了本门的前程,希望你理解我的一番苦心。”
齐夫人素手轻拈丝帕,在眼角压了压,凄然一笑。她今日一身盛装,额前金凤步摇给她温婉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明媚,堂前众人见她虽是在笑,但那笑却蕴含了满满的酸楚,纷纷在心中想道:“齐门主行事未免太过偏执。”
“阿琅的一切都是夫君所赐,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齐夫人哀怨地看了眼齐门主,幽幽道,“可是后来阿离长大成人,你为何也不肯告诉我真相呢?”
她站起身,款款走至齐无离身前:“阿离,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手握大权后迫不及待地废了你父亲的双腿,却迟迟不对我出手。因为那时你就知道,我是你的亲娘,所以你不忍心是吗?”
方才还在责怪齐门主狠心的宾客们大惊失色,纷纷摇头不已。与他父亲相比,这位少门主更是个狠角色!
“不错,我知道,所以我才更恨!”齐无离逼视着齐夫人,面若冰霜,“我宁可我一辈子都不知道,那样我也不必如现在这般怨恨!”
他语调冰冷,好似云常山顶经冬未化的冰雪一般寒意逼人:“这些年来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对父亲的其他庶子都比待我好了许多?你是我的亲娘,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阿离,你娘不知道……”齐门主的话才说了一半便被齐夫人打断,只见她叹了口气,神色抑郁:“是啊,我刚刚才想起来,岐儿确实不是我亲生的。”
“当年,我做了一个绵长的梦,迷迷瞪瞪地过了不知道多少春秋,清醒后身边只有岐儿在,一声声地唤我阿娘。那时岐儿三四岁的模样,我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生的这个孩儿,只知道错过了他最需要母亲的时光,于是加倍地疼爱他,试图弥补那些失落的岁月。”
齐夫人莲步轻移,走到阿秀面前。她身负修为,虽与阿秀年龄相仿,却风韵犹存。两人站在一处,一个顾盼生姿,一个鸡皮鹤发,对比鲜明,令人心生感慨。
“那时候我身边的人不知所终,连阿秀都不见了。后来我终于在后院最僻静的角落见到了阿秀的身影,怀里抱着个孩子。我这才知道,阿秀又生了个孩子,可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夫人……”阿秀忽然扑通跪下,嚎哭道,“是阿秀不好,阿秀放心不下离哥儿,所以舍弃了夫人……”
齐夫人美目一转,嘴角浮出一缕轻笑。
“我觉得奇怪,于是找人去查了查,原来阿秀只有一个孩子。可我的孩儿都那么大了,阿秀的怎么还抱在手上呢?她生产明明比我更早啊!”
“我想不通,可是此后阿秀却又失踪了,我到处都找不见她。直到一年后,我才又遇见了她,当然,还有那个孩子。”
她望着齐无离,眼前浮现出当年第一次看到他的情形。
“离儿,你知道你小时候有多招人疼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在前面跑,阿秀在后面追。你像一个粉团子一般摔倒在我面前,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不哭不闹,粉嫩的嘴唇微微咧开,露出了一个羞怯而又欢快的笑容。”
齐夫人抿唇笑道:“那会儿我的心都快化了,我把你抱了起来,你张了张口,唤了我一声‘阿娘’。我从来没听过那么好听的声音,就好像春风般消融了在我内心盘桓不去的块垒。可是阿秀却像见了鬼一样地看着我,她夺走了你,飞奔进了毓娘子的院子!”齐夫人温婉的语声突然间变得高亢,“于是我便高喊了一声‘滚,带着贱种给我滚远点!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然而事与愿违,那叫阿离的孩子生得越来越灵秀,也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她面前。每出现一次,她便被提醒一次,她的岐儿还不如一个贱种。
她恨得咬牙切齿,千机门由她掌控,门中弟子明了她的心思。从此之后,阿离越是出类拔萃,境遇就越是不堪。
十岁之后,阿离再未在她面前出现,她落得眼前清净。但她从未断了他的消息,门人每每需要讨好她的时候,便去寻阿离晦气,以博她欢心。
那一年寒梅会,千机门意外收到了一张请帖。她依依不舍地送了岐儿出门,几天后却接回一个半身不遂意志消沉的儿子。更令她深受打击的是,阿离也去了,并且被玉衡真人所青睐,入了璇玑门。
多年积聚的怒火在一瞬间爆发,她当即下令处死了毓娘子,并设伏截杀阿离。
“你问我为什么格外容不下你?”齐夫人梦呓一般轻声道,“我也觉得奇怪,你纵然天资聪颖,终究只是个庶子,只要岐儿好好的,你无论如何都越不过他去。为什么我从来都看你不顺眼呢?我后来明白了,因为我太喜欢你,而你却是别人的孩子。你叫我母亲,可我却发疯一样地想从你口中再听到一声‘阿娘’!”
“啪啪啪”,齐无离嘴角噙着丝冷笑,鼓起掌来,“母亲的戏实在是越演越好了,怕是连自己都信了吧?”
“怎么,你不信吗?”齐夫人面露委屈,“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也是没办法啊!”
“那么你告诉我,我的奶兄,秀嬷嬷的长子阿允是怎么死的?”齐无离目光缓缓移向跪在地上的阿秀,“秀嬷嬷虽然不修仙道,但以她的岁数,也不至于苍老若此,你敢说这同你无关?”
阿秀佝偻的身子忽然猛烈颤抖起来,她抬起脸,皱纹丛生的面上老泪纵横:“都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你这辈子只不过做错了一件事,便搭上了你亲生儿子的命。其实你早就明白了,但你自觉有愧于她,所以一直隐忍不发。你觉得她会内疚吗?你们的谎言早已被她揭穿,你骗了她一时,她却打算折磨你一世!”
“那又如何!不错,我早就知道了,在你赴寒梅会之前,我不小心看到了你的脸。”齐夫人面色阴狠,注视着齐门主。
坐在上首的齐门主眼神瑟缩了一下,哑声道:“原来你那时候就猜到了。”
“你后来将他藏了起来,是因为他长得越来越像我的兄长,他的亲舅舅吧?”齐夫人如画的眉目瞬间狰狞,她手上的丝绢已被她撕成了细细的条子,此时扬手一挥,碎片如粉蝶般纷纷飞散,“你们全都该死!”
“那么我呢?”齐无离指着自己,恨声道,“我又做错了什么?”
“你错的多了!你明明是我生的,却叫别人阿娘!你明明知道我疼爱岐儿,却处处与他争锋!我这一辈子最恨的就是你爹和你乳娘,你却护着他们!”齐夫人狂笑连连,嘶声怒吼,“你最错的莫过于你明明知道我杀了你养母,几次三番谋你性命,你却不肯对我出手,让我日夜煎心!”
“你知道吗?我今生所有的痛苦,都是因为我生了你!你为什么要出生!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不早早地死了,让我解脱!”
满堂宾客哗然,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千机门下行事素来乖张,是仙道中出了名的邪门,但平常少有人同他们打交道,故而都只是耳闻。今日这一家人公然在喜堂上互揭其短,毫不留情,这份邪气,哪门哪派都望尘莫及。
堂上坐着的一位宾客长叹了一声,掌心翻覆,一缕光闪着异彩从他手心缓缓沁出,倏然缠缚住了齐夫人,须臾消失。
刚刚还在暴怒的齐夫人面色倏然平静,阿秀爬起来将她扶着坐下。
“谢楼掌门出手相助。”齐门主擦了擦额头沁出的冷汗,对着堂下拱拱手,“拙荆旧病复发,让各位见笑了。”
楼西悯点点头,沉声道:“齐门主客气了,今日好歹是阿离和阿醉的大喜日子,正事要紧。”
众人这才想起被冷落了许久的新娘,她如泥塑木偶般一直跪着,也没人扶她起来。
吉时早过,乐手又重新奏起了喜乐,傧相张了张口,终于喊出一声:“送入洞房!”
于是主院中又人声鼎沸起来,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方才的惊诧愤怒鄙夷都被热闹暂时压了下去,喜事又恢复了本来面目。
洛舒醉神色怔忡,在喜娘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她的双膝早已痛得麻木,耳中充斥着喧闹纷杂的声音,她的眼睛被盖头蒙着,只能看到方圆不及一寸的地面密密麻麻站满了脚。
她四处寻觅,没找到齐无离,却看到一双精致的鹅黄色绣鞋轻飘飘地走近了她。那绣鞋上方的裙子也是鹅黄色的,好像初春最早开的迎春花。
“洛姐姐是不是有点晕?拿着这个会舒服点哦!”
她的手中忽然多了个冰凉圆润的东西。
“你是谁?”她没来得及问出,不过她觉得的确舒服多了。
一堆人簇拥着新娘穿过内室,走出主院,去往新房。鼓乐吹吹打打,欢快的乐声夹杂着人声,传遍了千机门内外。
齐无离一动不动,负手站在屋檐下。一身红装更衬得他俊逸逼人,浊世翩翩公子,无人能出其右。
新娘出门后,门主夫妇也被移入内室休息去了。宾客们结伴去喝喜酒,沸反盈天的喜堂瞬间空了下来,只剩下两个人。
“你这又是何苦呢?”楼西悯拍了拍他肩膀,又叹了口气,“难得今日这么热闹,你就不能忍一忍吗?”
“正因为今日特别热闹,所以才更不能忍。”齐无离转过头,面上露出嘲讽之色,“我那位父亲费尽心机,指望着我来日能将本门发扬光大,甚至得以在仙道中占有一席之地。我就让他看看,他这么多年都是在做梦!”
“你疯了吗?”楼西悯讶然,“这样做你有什么好处?”
“疯的可不只是我。今日之后,所有人都会知道千机一门全是疯子。从前千机门以阴诡之道立世,遭受仙道各派排斥,往后更会如此。那是千机门的命,正如我永远得不到所爱一样,也是命。是命,就该老老实实地接受,没必要企图逆转。”
“阿离,我们璇玑门下众弟子中,你天赋最高。正因为如此,你爹才会对你另眼相看,不惜……”
想到齐门主夫妇所作所为,楼西悯实在无法替他们辩解,这话就有点说不下去。
“楼师兄,你的好意我都明白,只是事情发生了,我们都不能当它没发生过。”
楼西悯摇了摇头,面色悲悯。齐无离眼神空洞,他身上只有刻骨的绝望,即便是那身红衣也盖不住的心如死灰。
月色如水一般洒落在入樵山上,万物都披上了一层轻雾。宾客们早已散去,千机门上下静悄悄的,灯光寂灭,无人走动。
唯有一处院落红烛正在灿灿地燃烧,将崭新的摆设涂上了一层温暖的淡黄。
床边的新娘盖着盖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新郎木着一张俊脸,远远地倚在门边,不知道站了多久。
两人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开口,不知不觉僵持了许久。
静默中,龙凤巨烛啪的一声,爆开了一个烛花。新房内倏然亮了一亮,齐无离面无表情的脸终于有了变化。
“阿醉,其实我们婚礼未成,算不得夫妻。今日的情形你也见到了,千机门便是如此不堪,你不如好好想一想,趁早回去吧!”
新娘动了动,仍未说话。
“往日种种,我们都有错,如今算也算不清了。我既对你无情,原先就不该答应这门亲事,你因我退婚恨我本属正常,但不该对小若下手。”他一想到云绯若,浓郁的苦涩便又涌了上来,一时喉中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新娘的身子颤了颤,半路在袖外的手掌忽然攥紧。
“你先歇着吧,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依你便是。”
齐无离转身推开门。
“你真打算就这样走了吗?”
烛光下,一只纤秀白嫩的手伸出鲜红的嫁衣,轻轻扯了扯低垂的丝穗。盖头应声而落,那声音清脆悦耳,好像玉碗乍碎,冰泉骤裂,娇媚动人,却如同利剑一般刺入了他的心中,又像坚韧的丝线羁绊住了他的脚步。
他猛然回头,眸光骤然发亮。
雕花的喜床上铺满了锦被,那个熟悉的人儿正坐在一堆红艳艳的绫罗中,美目微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锦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