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上一次的莽撞出头,云绯若很是愧悔了几天。刚下山不久就闹了这么大的一个笑话,显然世事绝非如清溪中砂石般一目了然,她的见识还是过于浅薄了。
这几日她逛遍了平江城中的大街小巷,一则为了洞悉俗世风情,二则也是想看看能否与洛舒醉重逢。下山以来,她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有贪婪的,良善的,苛啬的,豪爽的,都不如这女子给她留下的印象来得深刻。
虽只是一招的交情,但洛舒醉不拖泥带水的性情令她不由自主地生了亲近之感。她尤其希望能与她做个闺中密友,却不知道她是不是乐意。
“不过怎么这么面熟呢?这么有趣的姑娘我见过不可能想不起来的啊?”
云绯若一边苦苦思索,一边迈出了客栈的大门。这座客栈名为萍水,她那日一到城中便四处寻找住处,这两字投了她的眼缘。
店掌柜是个胖乎乎的老头儿,长得一团和气,人也是一团和气。他见云绯若一个女子孤身投栈,特地安排了他浑家隔壁的上房给她——一间背街临河的房间。
平江城中水系四通八达,其中最大的一条河流名为平江,此城便以此得名。日间江上船只川流不息,到了晚上便都靠了岸,生火做饭。
于是云绯若趴在窗口就能瞧见江面上炊烟袅袅,看船娘们蹲在船舷上洗衣洗菜。
这于她而言实在是新鲜极了,所以接连几日,一到傍晚她便不出门,守着窗口看船家百态。
不过这天她终于看腻了。
天已入秋,却还是热的。太阳偏西的时候,街市上才沸沸扬扬起来,各式摊贩全都摆了出来。
云绯若闲逛了一阵,不知不觉间手上便拎满了各色物件:孩童模样的泥人,紫砂的茶壶,绣花的香囊,甚至还有一只草编的蚂蚱。
她这一个月每到一处就忍不住买一堆当地特色的小玩意儿,可惜又拿不了这许多,只得在离境时拣选精致特别的留下来,其余的随手送给路边孩童。
“糖画?”
巷角的一处小摊上,有个老汉熬了一锅金黄的糖稀在作画。只见他手持小勺,轻扬轻点,不过几息工夫,铁板上便现出只栩栩如生的凤凰来。
“漂亮!”
那凤凰晶莹剔透,甜香扑鼻,看得云绯若“咕咚”咽了口口水。
她本就喜爱甜食,此番出来虽已吃了不少小吃,但容下一个糖凤凰的胃纳却还是有的。
“老丈,这凤凰多少钱?”
“姑娘看着给就行。”那老头抬起脸来,微微一笑。
云绯若低了头翻检荷包中的碎银和铜钱,暗自嘀咕这算是什么做生意的法门。
“这点够了吧?”
她一手拿了几枚制钱,一手举着展翅欲飞的凤凰,却愣住了。
老丈连着糖挑子全都不见了踪影。
“镗!”
一声铜锣响起,远处传来巡街的吆喝声:“天色已晚,该收摊了!”
“原来是到清场的时辰了,不过这老丈怎会如此着急,连钱都不要了?”她心下疑惑,偏了头看看凤凰。金黄的糖稀在夕阳下熠熠发光,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她忍不住啃了一口。那糖凤凰入口即化,鲜甜的滋味带着一抹焦香,瞬息之间充溢了满嘴。
“哇!”云绯若满足极了,闭上眼睛感叹了一声。
“姑娘这么喜爱糖画,对小老儿这画可有兴趣?”
有人经过停了下来,云绯若一睁眼,看到个白须白发的老人站在面前,手上拿着一副卷轴。
“我不买画。”她口中嚼着糖画,摇了摇手。
“真不要?”
“不要!”云绯若有些不悦,提步快走。不料那卖画的十分缠人,一直跟在她左右。她走快,老头也走快;她故意慢了脚步,老头也不抄到前面去。
“你怎么这么烦啊!”云绯若气恼不过,转了头呵斥。
那老头面色红润清朗,长得颇为仙风道骨,行事却像足了街头小贩,为了一笔生意纠缠不休。
“算了,看样子你是只剩了这一卷画,我买下便是。”她把糖凤凰衔在口中,一手取荷包,一手去接画。
老头手指一松,卷轴在她面前缓缓展开。那是一副人物,画上一个少年郎君站在一株开得正茂盛的梨花树下,背对着滔滔碧水,长身玉立,白衣翩翩。
风景只是寥寥几笔,少年五官却刻画得纤毫毕现,十分生动。
待看清那少年的面容,云绯若脸色忽然腾地红了起来,嘴里的凤凰翩然落地。她接画的手堪堪落在少年颊边,稍稍一动便能触碰到了他俊秀的面庞。
她痴痴地望着画中那眉目含情的男子,一动不动。此刻的集市人流如织,收摊的挑担的归家的从她身边纷纷走过,她能看到的,唯有一幅画而已。
“阿离?”
“镗!”厚重的铜锣声震得云绯若身子轻晃。
“敢问老伯可知这画的是谁?”
“这倒不甚清楚,小老儿只是卖画的,并非作画之人。”
云绯若买了画往回走,快到萍水客栈门口时忽然想起该问问老头作画之人在何处。待往回追了一程,却没找到老头的人影。
“这条街巷没有岔路,那人难道还会遁地不成?”
她越想越觉得蹊跷,回了房间便拿出画来仔仔细细钻研。
朦胧间,她看到齐无离从画中走了下来,温柔地笑着,问她:“小若,你怎么不来寻我啊?”
“阿离?你怎么来了?”
“许久不见你,我甚是想念。”阿离的手轻轻穿过她的发丝,在她的颊边逗留。
云绯若心中一暖,忽想起那画,笑道:“阿离,我今日在市集上买了幅画,画上人跟你有八九分相像呢!”
他接过画看也不看,随手一甩,低了头道:“我人便在此,要画作甚!”
他的手从她的颊边下滑,缓缓探到了她的颈间。
“阿离不可!”
一惊之下,云绯若倏然醒转,那画好好地摊在桌面上。她摸摸自己的脸,一片滚烫,想到方才梦境,顿时觉得整个人都像要着火了一般。
窗外“欸乃”声响起,她开了窗,一缕带着淡淡水腥味的凉风吹进来,令她瞬时清醒了过来。
“碰巧有人卖画,碰巧就画的阿离,碰巧会做这样一个梦......”云绯若咬着嘴唇,“若是有人刻意安排,无非就是想引着我去找他,那我不如将计就计,看看到底谁在捣鬼!”
“不过他怎么知道我对阿离......”她皱了皱眉,想不明白。她对齐无离的心思便连初颂都不曾吐露,旁人是如何得知的?”
“管他呢,去了再说!”
在青渺峰两年多,但凡有想不清楚的事,她的习惯一向是做了再说。故而此刻她虽百思不得其解,也决定暂时搁置。
自下山以来,她一路上走走停停,方向始终不曾偏离千机门。这时候她在心里盘算了一番,想到千机门位于云常山脉的西北侧,照理说就在左近了。
“掌柜大叔,入樵山离此多远?”
“入樵山?”云绯若在此地住了多日,掌柜的与她已颇为熟识,“远倒是不远,走得快点不过半天的脚程。不过小丫头好好地去什么入樵山,当心有去无回!”
“我不进山,就是在山脚底下望望,见识一下。”云绯若讪讪地笑了笑。
“这倒也罢了!”掌柜的见她平日里进进出出虽跟常人无异,今天背上倒是多了把长剑,想来并非寻常女子,于是又叮嘱道:“你可别仗着有点功夫便闯了上去,那入樵山是千机门的驻地,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侠士异客或死或伤,折在了上面。”
“上面有吃人的妖怪不成?”云绯若眉头皱了皱。千机门在仙道中一向名声不好,但她没想到连平江城的百姓也视为畏途。
“这可不好说,我是没去过。不过听人说那上面机关遍布,想来十分凶险。”
“千机门么,在自家门口布置点防卫措施不很平常么!”云绯若踮着脚伏在柜台上,认认真真地同掌柜讲起了道理,“譬如别的门派,是不是都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千机门擅长机关术,自然不需要费这些人力了!”
“好像也对。”掌柜的想了想,“是这个理儿。”
“所以那些人冒冒失失闯了进去,被人打伤打残不自找的么?”云绯若龇牙一笑,若是有人闯上了修远殿,师父怕是会直接扔下去。
“哎,千机门有你亲戚啊?你这么帮着他们说话?”掌柜的听了这话就不乐意了,直了嗓子道,“那人家好好地去打猎,招他们惹他们了?”
他这话说完,却发现姑娘早已溜下了柜台,走到了门口。秋日的晨光好似一支蘸了碎金的笔,描出了姑娘如缎的黑发,纤细的腰身。他眼前微微一晃,那身影一闪,如蒙了金的浅粉烟雾般散在了空中。
入樵山应算是云常山脉的尾巴,与云常山若即若离。云常山到了此处一路走低,渐渐成了平地,才有了城中如蛛网一般密布的河道。而到了城外,走上半日,又有一座山峰突兀地拔地而起,这便是入樵山了。
入樵山上树木并不紧密,疏疏落落地林立着。地面上灌木丛生,起初还有刀斧砍削的痕迹,越往上,便越罕见了。
云绯若一进丛林便放飞了椋木鸟引路,因为掌柜有言在先,她便十分小心,生怕一不小心中了机关。没想到眼看着快到峰顶了,树枝缝隙间隐约可见屋宇痕迹,却并未遇上什么机关。
“掌柜的说得如此可怕,难道是以讹传讹?”
忽然一声凄厉的惨叫从近旁树丛传出,令人毛骨悚然。叫声过后,浓重的血腥味突如其来地冲入鼻端,令人作呕。云绯若吓了一跳,脚步一顿,便未能跟上椋木鸟。
那叫声只响了一下,过后便悄无声息,只剩了血腥味在山林间弥漫。风吹过,气味慢慢地淡了,一切似乎都不过是错觉。
但云绯若知道方才那可怖的一切绝对是真实存在过的,因为她一脚踩错后,眼前景物变幻,霎时换了个天地。
密密匝匝的荆棘丛中无路可循,每一脚踩下都会发出一声脆响,好像遍地都是蛋壳一般。低头一看,只见白骨遍布,都是极短的一截一截,分不出是人骨还是兽骨。血腥味又逐渐浓郁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指引着她往风吹来的方向而去,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生出了探根究底的勇气。
猩红的血迹好像洒落在藤萝上的雨滴,越来越密集,染红了近旁的白色小花。偶尔能见到羽状的碎片,被鲜血染得看不出原本色泽。走不多久,她看到肉末样的东西,一团一团地挂在树枝上,尚还滴着淋漓的鲜血。
云绯若看得想吐,方才的好奇心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想夺路而逃。前方的树丛中有什么动了一下,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在血色深沉到发黑的荆棘丛中,有一团糊状的东西在蠕动。
她只看了一眼便觉得腹中难受,忍不住蹲下去干呕了起来。猛然间,脸上一湿,一股恶心到极致的腥臭扑面而来。云绯若颤抖着手轻轻一抹,看到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她倏然站起,五脏六腑翻腾得绞痛了起来,浑身汗蹭蹭的。明明心中怕得要命,脚下却好像被黏住了一般,半步都挪不动。
“怪不得我只听见一声惨叫!是因为这一声之后,躯体便已被搅碎,再发不出第二声!”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那蠕动的东西,那物虽然已看不清模样,但尚能分辨出几丝残存的羽毛。她松了口气,幸好不是人。
她又想起方才一路上看见的骨殖。
禽鸟误触机关尚且尸骨无存,那么兽类呢?人呢?那些白骨又有多少是属于人的呢?
诚如掌柜所言,这山上机关处处,数百年来不知道害死了多少无辜的生灵!她不曾遇险,是因为那只椋木鸟带着她避过了所有的机关。若非有这神奇的木鸟,她也早已丧生在这荒山野岭。
林中忽然传来扑翅声,原来是椋木鸟见她没能跟上,转回来寻她了。她再不敢大意,小心地跟随椋木鸟前行。但她的心情已然不复如初,千机门行事如此残忍狠毒,无怪乎为天下所诟病。
又走了一个多时辰,云绯若眼前忽然一亮,椋木鸟停在了一处峭壁边,不再前飞。那峭壁之下郁郁葱葱,她拣了一块大石投下去,毫无声息。抬头遥望,峭壁上一道整齐的石阶赫然嵌在其中,陡峭笔直,一望望不到头,不知道有几百几千级。
“千机重地?”
石阶底部,一方椭圆鹅卵石随意放置在树丛边,上书四个青灰篆体小字。天色若是昏暗点,或是眼神稍弱点,恐怕根本看不到。
门口并无守卫,想来千机门对自己的机关术甚是自信。亦或他们也知道,寻常之人绝到不了此处,能到了此处的也绝非是几个守卫能拦住的。
她收了椋木鸟在手,一路上行。石阶虽陡,但于她而言毫不费力。石阶近旁都是光秃秃的石壁,被打磨得光滑如镜,纤尘不染。
云绯若方才在林中被吓得惊魂四散,此刻见着这些干净的石头越看越喜欢。凑近了细瞧时,却见石壁上映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吓得她尖叫一声。
“鬼啊!”
那鬼似乎也下了一跳,往后一退。云绯若这才想到自己在林中沾了那不知名禽鸟的血肉,竟忘了洗一洗,此刻在石壁上模糊照见,可不就是形如鬼魅?
好在这山崖上别的没有,溪水却是一路相随。云绯若找了处泉涧抹了把脸,又就着石壁细细查看了一番发饰和衣物。
“咦,你怎么在这里?”
石阶上方,一绿衣女子顿了脚步,诧异地看着她。
“洛舒醉!”
云绯若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去抱住了她。若换成平常她也未必如此热情,但此时她担惊受怕大半天,没见到过个活生生的人影,看到一张熟面孔自然如遇救星。
洛舒醉睁大了眼睛,别扭地推开了她,瞪眼道:“干什么?我可跟你不熟!你说,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云绯若想到自己此来目的实在是不便直说,于是取出包袱中的画轴,笑道,“我师父让我来给少门主送卷画。”
“你师父是......”
云绯若楞了一下,她方才信口胡说,万没料到洛舒醉如此不见外,又问了下去。仙道中不少人知道自己师父与齐无离关系并不融洽,又怎会千里迢迢地命她跑来送画?
无奈之下,她只好又撒了个谎。
“绵生派的楼西悯楼掌门便是家师。”
洛舒醉顿时缓和了脸色,笑吟吟地拉着她手:“怪不得你功夫好,原来是楼师兄的高徒。我说你的剑法怎么那么眼熟呢?不过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这些年师父一直遣我四处办事,故而没能与洛姑娘相识。”
云绯若暗暗打了下自己嘴巴,叫你撒谎,一个谎言免不得要用一千个谎言去填补。
“叫什么洛姑娘,太生疏了,叫我阿洛就成了!”洛舒醉眼珠转了转,羡慕地盯着她背上长剑,“那天你这剑一出鞘,我就知道打不过你。”
云绯若心颤了颤,她若是认出这柄剑的话自己可再不知道怎么圆谎了,想来只得和盘托出。
幸好洛舒醉并没追着剑说,反倒开始介绍起自己来:“我哥哥是萃玉门的门主,当年也是玉衡真人门下。咱们不打不相识,我哥哥知道了一定十分欢喜。”
“原来她是洛新匀洛师兄的妹子,怪不得面熟,他们兄妹本就有些相象!”
云绯若哭笑不得,她自称是楼西悯的弟子,生生比洛舒醉矮了一辈:“那我还需叫你一声洛师姑呢!”
“哎,乖!”洛舒醉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心情极佳,“话说呢,这师姑我是不配的,我功夫还不如你呢,改明儿可得好好点拨点拨我。”
两人再次相逢,各自都有一肚皮的话要说,叽叽咯咯聊个不停。
洛舒醉身边跟着个劲装汉子,脸上起了为难之色:他奉门主之命送洛姑娘下山,此时到底是送还是不送?但他又不敢出言相询,生怕洛姑娘以为他在赶客,这位可是本门的娇客,万万不可得罪。
至于这位浅红衣衫的绝色女子......
他的眼睛扫到了她手中的椋木鸟,心中哀叹一声:“也是个得罪不起的啊.......”
“你是要去找离哥是吧?这会儿他在门主那边,我带你去。”洛舒醉兴冲冲地转身,拉着云绯若前去。
“你......跟他......很熟?”
洛舒醉忽然红了脸,一双水杏眼含羞带怯:“我是他的未婚妻子。”
她的声音低如蚊蚋,离得稍远些便听不分明。但这低低的一声,听在云绯若耳中不啻于晴天霹雳。
他有未婚妻,这究竟是近半年的事?还是很早以前的事?若说这半年,她在他心中算是什么!若是早就有之,他又为何骗她!
山中风冷,吹得云绯若的心结成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