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齐无离的确在门主院内,父子俩喝着茶,聊着天,看起来甚是父慈子孝。
齐夫人眉目温润,一双素手丝缎般柔滑,正拿了把金色剪刀在修剪花草。
“离儿,方才让你送送洛大小姐,你怎么不去啊?”
齐无离听见齐夫人问话,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俯首答道:“孩儿觉得侍奉双亲更为紧要。”
齐夫人点了点头,停下剪子,转头对齐门主道:“你还说离儿不孝顺,他连未婚妻子都不顾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难道不是因为离儿不喜欢这个洛大小姐?”齐门主脸上闪过一丝阴郁,手上抖了下,杯中滚烫的茶水四溅。
齐无离微微一下,将茶盏轻轻搁在桌上,站起来道:“父亲既然这么说,孩儿这就去送,左右也还走不远。”
“你这是做给我看吗?”齐门主瞬时色变,面上阴云密布,怒声道,“我知道你怪我自作主张替你定了这门亲事,但她终究是你师兄的妹子,你便是一点情面也不给吗?”
“师兄?父亲怕是不知道璇玑门规矩吧?出了师岂还有师门?”
“但洛掌门允婚……”
“他肯将自己爱逾珍宝的妹子嫁到我们这声名狼藉的地方来,我自然感激,所以我一定会与她举案齐眉,恩爱白首。将来她坐上了门主夫人的位子,我一定不会如父亲一般弄十七八个姬妾,生一堆庶子给她添堵。”
“离儿住嘴!别忘了自己的身份!”齐夫人喝断了齐无离的话语。
“怎么?母亲看着我这个庶子天天在跟前晃不堵心吗?你每天这个时候拿着这把剪子装模作样地剪花,难道心中想的不是把我的脖子‘咔擦’一声剪下来么?”
齐夫人手中的剪刀“噹”一声落地,一双明眸泫然欲泣,定定地看着齐无离:“离儿,我没想到,没想到在你心里对我竟有这样的误解……”
齐无离深深看了她一眼,快步出了院子。
“阿琅,莫要去听他的话,今日不知道又抽了什么风了!”齐门主见儿子出了门,怏怏地在椅上瘫了下来,叹气道,“每天陪着这孽子演戏,着实心累。”
齐夫人早收了泪光,闻言大马金刀地在丈夫身边坐下,方才的娇弱换成了泼悍:“若非当初你带了他去寒梅会,岐儿也不会出事,千机门更轮不到他来逞威风。他今日话语固然不中听,但有句话说对了,一切都是你风流好色的因,才种了今日的果。”
“唉,你这话念叨了都多少年了,没腻的时候吗?当初不是你一心霸权,才弄了一堆美人来勾引我?”齐门主痛苦地捂住了耳朵,埋怨道,“他这么恨我们,不还是因为当初你逼他娘上了吊?”
“你竟敢跟我算旧账!若非看你可怜,我才不理你们父子这堆烂账!”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齐门主求饶,“所以我都听你的么,执意替他求娶了洛新匀的妹子。他拉不下面子去退亲,心里又藏着那丫头,必然同洛大小姐心生嫌隙。往后想来不会有安生日子可过,咱们安安稳稳看戏便可。”
“你可得收着点脾气,哪天他打算自己当这个门主了,你大概得去祖坟瘫着看戏了。”齐夫人斜斜的瞟了一眼他那两条垂着的腿。
“就怕他狠不下这心,我们千机门需要的本就不是心慈手软之辈。”说起这个,齐门主瞬时忘了满心的不快,得意道,“到了那一天,你同我作陪也是一定的,黄泉路上想来我不会寂寞。”
齐夫人听得色变,恨恨踢了他一脚:“我看他在你身上下的禁制还不够重,哪天废了你的嘴才最好!”
齐门主毫不在意,他的双腿麻痹,这会儿便是被割了下来也一无所觉。不过他仍是闭了嘴,目光遥望着厅外,口中喃喃道:“阿琅,我们是不是错了?”
齐无离走出了主院,面上怒意顿收,恍然还是那位翩翩少年。他一向分得很清楚,人前父亲是父亲,故而当初他陪着洛舒醉去主院辞别,也做足了为人子的本分。
他不愿意亲自送洛舒醉下山,那也是因为他真的不想送。他从来不会在不需要不必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和精力,这世上唯有梨锦小筑中躺着的锦儿,才是值得他虚耗时光的。
洛舒醉自然不知道这些。她有一个将她疼到了骨子里的长兄,从出生始便锦衣玉食,不需要费半点心。她每日所愁的不过是吃腻了玩腻了,即便修炼多年一事无成,也没任何人苛责。萃玉门的大小姐,老门主的掌上明珠,若非她心甘情愿,无人能左右她的心意。
有天夜里她睡不着起来四处闲逛,远远地看到兄嫂的房间还亮着灯,不由心下好奇,打算去听个壁角。
洛夫人进门不到一年,却极为能干,连带着将小姑子也收得服服帖帖,情同姐妹,洛舒醉对这个嫂子一向敬畏有加。她猫着腰走到窗下,听到里边衣裳悉悉索索,不由红了红脸,赶紧往回走。
才走出几步,她却听见洛夫人慵懒地叹了口气,语带嗔怪:“你怎么把阿醉允给那样的人家了?也不怕被人嘲笑?萃玉门好歹也算有点名声,与千机门做了亲家,往后可还怎么出去见人?”
洛舒醉顿时住了脚步。
“千机门名声固然不堪,那也是先辈作的孽。我看阿离这孩子不错,生得清风朗月一般干净,修为也高,将来应不至于需要靠那些诡谲机关来维持。且也有诚意,听说如今千机门大局全靠他主持,他还几次三番地上门,想来是真心的。”
“也就是生得好而已。唉,也不知道齐无离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竟让你觉得他配得上我家大小姐了。”洛夫人吃吃笑道,“我知道你还有个想头,无非是觉得醉儿心胸坦荡,一旦入主了千机门必然容不下那些腌臜手段。听说千机门惧内也是极有传承的,代代门主均以夫人马首是瞻。”
房内洛新匀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洛夫人笑得声音发颤,口中骂道:“去去,我才不稀罕。”
洛舒醉晕晕乎乎地走了回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向最为疼爱她的哥哥竟将他许给千机门,且还不曾知会过她,这实在是太蹊跷了!
她正是爱做梦的年纪,也曾在心中描摹过如意郎君的模样,绝不愿这样稀里糊涂就定了终身。
洛舒醉离开后,洛新匀开窗看着妹子单薄的身影越走越远,长长叹了口气:“若非如此,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说。”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自作主张,应允了齐门主?”洛夫人好奇道,“我们可没欠人家的。”
“齐门主素来不与外界来往,那天拖着病残的身躯特意到了萃玉门求亲。他虽未明说,但若非为了阿离继位后有臂助可依靠,他又何须如此?”
“因此你特意说是齐无离来求的亲?阿醉心性高傲,如果知道齐无离并未亲自上门,恐怕看都不会想看他一眼。”
洛新匀哈哈大笑,赞许道:“星儿蕙质兰心,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啊,连自己的亲妹妹都算计。”洛夫人摇摇头,道,“你瞧着好了,明日阿醉便会找借口出门。你不如早日传书千机门,叫他们安排了人在附近守着。不然凭阿醉那点修为,莽莽撞撞地闯上入樵山,后果不堪设想。”
洛新匀反身关上窗,揽了妻子的香肩笑道:“这我早已有了安排,夫人只管好好看着羽儿。再有闲暇的话,我们不妨给羽儿添个妹妹。”
洛夫人轻啐道:“想得美,一个羽儿就烦得我每日都不得安生!”
不出所料,第二日洛舒醉果然托词出门游玩,却一路直奔着千机门的方向而去。那天同云绯若打完一架后,她便遇上了千机门的弟子,凭着洛新匀的手书,她信了他,于是顺利上了千机门。
她原本想着待见到了齐无离便说明来意,把婚退了。婚讯尚未传扬出去,想来堂堂千机门少主也不会强人所难。
只是世事总是有万千变数。
她见到齐无离的时候,忍不住地胡思乱想,这样一个看似不染烟尘的男子,真的会倾心与她吗?
那双专注而深情的眸子,如暗夜中的星光闪闪,令她怦然心动,久久移不开眼睛。他浅笑着望着她,带着淡淡的恰到好处的疏离,她却觉得,他望到了她的心里去。
洛舒醉红了脸,她像个花痴一般傻笑着,他说什么她都爱听。可他偏偏话不多,于是她不得不自己说个不停,说到口干舌燥。
来之前她知道千机门阴暗奇诡,来之后她仍然看不上千机门的小家子气,但她眼中的齐无离却是枝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
他带她去拜见门主夫妇,那对夫妇笑逐颜开,带着几分讨好。然而那热情下面,她感觉到了言不由衷,她忍不住心疼齐无离,她的未婚夫婿在家中处境想来有些艰难。
于是她干脆在千机门住了几日,摆足了萃玉门大小姐的谱。她要让所有人知道,此后齐无离有萃玉门做靠山,将来的门主之位稳稳的。
“舒舒,我想起来我是第一回来千机门,恐怕得先去拜见齐门主。”洛舒醉自称“阿洛”,云绯若想到将来见了洛新匀不方便称呼,于是叫她“舒舒”。
她心中忐忑,虽然想极了齐无离,可如今他的未婚妻就在身侧,她实在无法若无其事地随着洛舒醉一同去见他。
但要是就这样转身走了,她也不甘心。
“也对。”洛舒醉指了指身边送她下山的汉子,“就你了,送若若去见门主。”
“可是少主让弟子送洛姑娘下山……”
“我先不回去了,你还要赶我下山不成?”
那汉子眉毛抖了抖,赶紧收声带着云绯若走了。
洛舒醉在原地站了会儿,眼睛往另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张望了会儿,狡黠地笑了。那边是齐无离的住处,她这几日住在千机门的客院,还未去造访过。
院子外围拱立着诸多参天古树,院墙高耸,看不到里边情形。院门上挂着块匾额,提着“梨落”二字。
“不如我就在院子里守着,离哥回来一定十分惊喜。”
想到齐无离,一颗芳心扑通扑通地好像要跳出来。她在门外浮想联翩,却没留意一个浅红身影跟着她也来到了这座梨落院。
那自然是佯称去见门主的云绯若了。她走到中途便打发了那弟子,悄悄缀在洛舒醉身后跟了过来。
院门没上锁,云绯若看着洛舒醉推开门走进去,如同回家一般随意,心头发苦。
她实在是不该来的。
只是此时再走已然来不及,因为她看见齐无离远远地走了过来。他好像比半年前瘦了些,衣衫有些宽大,显出几分形销骨立的味道。
云绯若闪身躲到了树后,一时百感交集。她从未想过再次相见会是如此尴尬的情景,到底是见还是不见?见了该如何?不见又该如何?她心中全无半分主意。她暗暗苦笑,何必自欺欺人,早离是非之地才是上策。可在她见到齐无离的身影时,她的脚便如生了根一般,再也离不开这里分毫。
“阿离修为高,我若是离得近了,难免被他发觉。”
想了片刻,她钻入树林,跃上了梨落院的院墙。
墙的里面,是一片雪白的梨花。
也许仅有一株梨树,但从她的方位看去,那梨花无穷无尽,触目尽是娇嫩的白色。那如浪花般的花朵在夕阳中发着光,令人目眩神摇。她想到了修元殿的红梅,想来这满院子的梨花是由他真气维持着。但是她与他相识这两年多来,他从未表露过对梨花特别的喜爱。
“舒妹,原来你没走吗?”
她听见齐无离开了门,想来洛舒醉并未进房,故而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他叫她‘舒妹’,好生亲热。”
“是啊,怎么皱着眉,看见我不开心吗?”洛舒醉见他并未如她所想那般高兴,不由带了几分嗔怨。
“自然开心的。”
齐无离嘴角牵动,笑了笑。
洛舒醉看着他,那笑容分明很淡,却好像勾了她魂,令她失神。
雪白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了她满身,她好像才刚发现梨树一般,讪讪道:“这梨花怎么这个时候还开着?”
“因为是无果之花,除了开花,它便没别的事可做了。”
洛舒醉没听懂,一双眼睛迷茫地看着齐无离。墙头的云绯若却心中一痛:她跟他之间便如这梨花,没有结果,花开得再好,也只是看着美。
“走罢,天不早了,无论你今日回不回去,晚饭总需吃的。”
洛舒醉跟在他身边,两个人相偕出了门,想是吃饭去了。
云绯若俯在墙上怔怔瞧着,直到再看不见两人踪影,这才颓然滑落到了院外。
她如果够决绝,此刻便该当机立断离了千机门,从此再不相见。她取出椋木鸟托在掌心,倚在树边出了神。当年他送她这鸟时候的情形历历在目,她实在不愿相信他的深情是假的。
“算了,把椋木鸟还了他,我走便是。”
思绪百转千回,不觉间一弯新月缓缓升上了树梢。
云绯若又翻上院墙,轻悄悄落了地。
院子内空无一人,不见半个仆役。她将椋木鸟放置在屋檐下的连廊扶手上,转身欲走。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她来不及多想,翻身便上了花开得最密的一根树枝。
进来的是院子的主人,不过此刻的他一身酒气,全然不如平日所见那般飘然出尘,多了烟火气息。他的眉眼醉态可掬,俊面酡红。一进了院门,他便放松了四肢,目光迷迷瞪瞪地瞧着这一院子的皎洁。
“他同舒舒吃饭竟然醉了酒?”
云绯若心中悲戚,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离不开他。她同他隔着梨花,隔着月色,就这样对望着。只是她眼中望见的是他,却不知他眼中望见的是谁?
“算了,终归是有缘无份。”
她既怕他发现了她,又盼着他发现她,内心一番挣扎过后,她终于还是决定悄悄离了千机门。心念至此,她身形微微一动。
梨花瓣如同春雨一般,簌簌地离了枝头,洒落在这一院子的月光中。
“谁?”
云绯若顿时浑身僵硬。树下的齐无离抬了头,一双醉眼朦朦胧胧地望了过来。就着浅淡的月光,他看到梨花丛中坐着个轻衫女子,影影绰绰地看不清脸。
这情景是如此熟悉,他这么多年来在梦中见了无数次,只是每次一睁眼,所有的旖旎就都会变成刺骨的冰寒。
而此刻,她如此鲜活地在自己面前,比每一次梦境都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