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夜空中,微风瞬间停息,便是连最轻的绢丝也不再拂动。浓云渐渐堆积,将天幕遮挡得严严实实,透不过一丝光。
清宵殿在夜幕中巍巍耸立,屋檐下两盏巨型灯笼将广场照得雪亮。朱红铜钉大门前站着两个睡眼惺忪的守卫,春夜好眠,已近子时,他们只等着下一班弟子前来替换。
忽然,站在右侧的守卫揉了揉眼,瞪大了眼睛问同伴:“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过去?”
“困迷糊了吧?”
话虽如此,他还是不放心地下了台阶,在广场上角角落落巡视了一遍,又抬头望向黑漆漆的殿顶。
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两角的一对鸱吻在微弱的光中依稀可辨。守卫嘴里低低咒骂了一声,又回到了屋檐下。
不多时换班的弟子来了,四人互相寒暄一番,原先那两个急匆匆地往住处赶去。
倏然间,方才站右侧的弟子回头看了眼,愣愣地道:“你看清楚了真没东西?我恍惚看到屋顶上的鸱吻边有点光?”
“眼花了吧?”另一人没好气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有这功夫还不如赶紧回去睡觉,梦里也好同罗师姐多说两句话!”
“就怕梦里罗师姐也跟个冰人似的不理我。”
“这么一个冰美人,也不知道陆少门主怎么跟她卿卿我我?”那人吃吃笑道,似是觉得十分有趣。
“听说那陆元墨遭遇意外后腿脚不甚灵便,平常慢走还行,一旦稍快点就很难看了。”
“唉!”两人齐齐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
“难怪,陆门主上门来退亲,掌刑真人虽然大发雷霆,却也还是应了。不过罗师姐忒想不开,听说还经常往笑白门跑,三回总有两回吃闭门羹。”
“前些日子笑白门的人也上了山,不过这回没住在浮坼楼......”
两人聊着天一路远去,清宵殿的灯光依旧,屋檐下新换岗的两名守卫在门口肃立,目光炯炯。
当那两人的影子走到广场尽头,沉入黑暗中后,清宵殿顶上的一只鸱吻边忽然冒出了一点白光。一息过后,那点白光缓缓升高,一道人影坐了起来。
原来那光是他头顶上的玉冠所发出的。
“浮坼楼在那个方向......”他口唇微动,喃喃自语,右手两指间夹着什么东西,平平指向清宵殿的西南方向。
一道浅碧色光芒刺破夜空,如同一条笔直的丝带般径直飞向寂立在黑暗中的浮坼楼。靠近浮坼楼上空的时候,碧光刹那间化作光幕,好似一道薄薄的透明屏障,漂浮在浮坼楼外围。
须臾,无数道黑气好像闻到了血腥味的苍蝇一般,拼命地投向光幕,左冲右突。光幕被撕扯得支离破碎,不多时便散去了。夜色仍然寂寞,好像方才那一幕并未发生。
“果然!”屋顶那人低头看了看掌心的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玉瓶,不过一寸上下,散发着碧莹莹的光。
“可惜还是弱了点,如果支撑得久一点,说不定能看清楚黑气产生的源头方位。”他把玉瓶贴身收好,又觉得有点好笑,“本就是绵玉塌的边角料,有此效能已属不易,改天还是送给初颂那丫头吧!”
他一边想着,俊逸的身形在清宵殿前一掠而过,划过苍茫夜色,进了止水殿。
一道惊雷在他身后劈响,闪电照亮了黑魆魆的翠琉峰,今春的第一场雷雨终于下了下来!泼天盖地的雨水冲刷着每一寸泥土和山石,泥水夹裹着碎石,汇成一道道污浊的溪流,淌向四面八方。
这场雨一直下到了第二天的清晨。
湿润的风中还混杂着尘土的味道,路边的杨柳焕然一新。水粉色的桃花落了一地,被人踩在泥中,而枝头的那些含着雨珠,比往日更娇艳欲滴。
浮坼楼外花木扶疏,不过此时人潮涌动,再不见了往日脱俗的清静。各派掌门有的由本门弟子架着,有的坐在临时扎成的软轿上,群情激奋,纷纷出声喝骂。
白玉雕成的门柱边,楚由满脸焦躁,不停地向众人解释:“师父确实在闭关,各位先行回去,过几日必然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回去个屁!回去等死吗?”
“我说,是不是根本没魔道这回事?而是北辰宫试图唯我独尊,故而想将我们一网打尽!”
“对,就算天枢有了助力,也绝不至于如此托大,敢挑战整个仙道!”
“其他且先不说,但我等在你们北辰宫遭了暗算,你们主事之人避而不见是何道理?”
“对,虚玉怕是心虚了吧!”
......
众人七嘴八舌,楚由急得脸色通红,讷讷地不知道该同谁说话,不过也并无人听他说话。
“诸位前辈请静一静!”
浮坼楼内人影一闪,一个白衣美人款款出现在门廊下。
“师父有命,令罗潇引诸位掌门入内相见。但因浮坼楼地方小,怕是门人弟子无法一道进去......”
楚由脸色尴尬,低声下气地问罗潇:“罗师姐,师父不是在闭关修炼吗?”
众人听了也开始鼓噪,有人高声问道:“刚刚还在说闭关,如今又说在里面等着我们。掌门们现下都真气被锁,手无缚鸡之力,万一你们居心叵测,岂非羊入虎口?”
“实不相瞒,师尊他也同诸位掌门一样,”罗潇咬了咬唇,眼角落下一滴晶莹的泪珠,“浑身无力,真气被锁。他这几日闭门不出也是为了找出破解之法,故而才假托闭关。”
人群忽然静了下来,众人都面面相觑,心里有些发慌。之前他们虽怀疑虚玉别有居心,但此时一听说虚玉也身受其害,不由更加担心魔道攻入时无人可挡,届时可就真的会被一举成擒了。
“诸位掌门如若信得过在下的话,不如由我带大家一道进入浮坼楼。即便里面是龙潭虎穴,在下也定保各位周全。”
玉衡声音清朗,此言一出,再无人有异议。天下虽大,却绝找不出第二人能说这话,也无第二人敢说这话。
罗潇眼中流露出感激之色,对着玉衡微微颔首。当下玉衡为先,其余掌门纷纷由虚玉门下弟子搀扶着,鱼贯而入。
“墨儿不必担心,我进去即可,你先回去吧!”
罗潇双肩抖动了一下,猛然转身,看到笑白门陆掌门站在门口,殷殷嘱咐陆元墨。
她已经许久未见陆元墨了,见他仍是一身绛色,似与以往并无不同。但她知道,他对她是真的一点情意都没有了,因为即便她这样望着他,他也好像没看到她一般,眼珠子都没往她这边转过一分。
他被笑白门的两个弟子扶着,慢慢往回走去。罗潇的双脚不听使唤地跟了上去,心里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在后面。
突然间,陆元墨的脚步停了下来,罗潇心中狂喜,只盼着他回头同她说上一句半句。
他果然开口了。
“罗姑娘,你我之间已无婚姻之约,还望你自重。”
“墨哥,你我之间由我开始,自然也该由我来说结束!”
陆元墨语调冰冷,好像深冬寒潭中的冰块。
“你未免太不讲理。”
“我就偏要勉强,齐无离也不喜欢洛舒醉,她不还是嫁入了千机门!凭什么我就不行!”罗潇见陆元墨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心中凄苦,忍不住倚在树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唉,好可怜的女孩儿,真是叫人心疼。”树后光影闪过,一女子姣如明月,纤秾合度的衣衫彩焕辉煌,恍若一只羽毛丰润的孔雀。
“我可不可怜同你有什么关系!”罗潇瞪了她一眼,转身便要离开。可女子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好似有着无穷的魔力,让她久久难以提步。
“我来帮你,让你达成所愿,好么?”女子的神色越来越温和,罗潇觉得她就好像一位久别的姐姐一般,细声慢语,替她排忧解难。
她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你先去忙你该做的吧,晚间到我房中即可。”彩衣女子纤腰轻摆,一步一步踩着青石小径,没入了树丛深处。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不见,罗潇这才恍然发现自己在外耽误了太久,师父那边还有一堆事需要她协助。
虚玉跌坐在蒲团上,面色苍白如纸,嘴角挂着一丝血痕。众人见他神色憔悴,心中俱都觉得愧疚,大家以小人之心猜度北辰宫如今事实上的第一人,即便被他叱骂几句,也无话可说。
但虚玉没有半分怨怼之词,反倒一个劲地自责不曾加以防范,才让魔道有了可趁之机。
“这几日我费尽心力强运真气,才将那丝魔气驱赶出了丹元。如今魔气虽仍盘亘在五脏六腑之间,但想来已无大碍。待我功力恢复七成,便可替各位掌门一一驱魔。”
“你伸手过来。”玉衡上前一步,将虚玉右腕握在手中,略施灵力。
“你说的没错,你现在功力运转顺畅,只是稍有阻滞。不过待你恢复再讨论驱魔之法,怕是远水解不了近火。”
玉衡轻轻摇头,面露难色。
“还请虚玉真人告知驱魔之法,我等自行运功即可。”
“对啊,想必并非什么不传之秘吧?”
虚玉为难地看了一眼玉衡,欲言又止。玉衡挑了挑眉,道:“我早已脱离北辰,你自行决定即可。”
“也罢,”虚玉面色决绝,咬咬牙道:“为了仙道大义,北辰宫也没什么可藏私的。”
他转头对侍立在身后的弟子道:“让罗潇去我书房密室,将流光心法取来。”
有人闻言低低“啊”了一声,诧异之情溢于言表。
《流光心法》乃是北辰宫的立足之本,入门弟子才能得座师口授修习。
“难道这魔气竟然需要用流光心法解除?”
虚玉苦笑了下,连咳几声,待喘过来气才又道:“天枢身负所学尽皆出自北辰,故此这魔气与流光心法一脉相承。不然在座的掌门中不乏修为远超于我者,又岂会一直毫无寸功。实在是师门不幸,令人痛心。”
“可是修习流光心法谈何容易,即便虚玉真人不顾及门派之见慷慨相赠,我们也等不到功成那一日。”
众人刚刚升起的一线希望再次熄灭,不由得灰心已极。偌大的厅中静悄悄的,只有虚玉压制不住的喘息声和女子的低泣声。
“楼师妹,你躲在这里做什么?”罗潇惊诧的语声传入门内。
“方才凌师弟过来传话,说师父有事交代。到了门口见师父与各位掌门在议事,故而等了片刻。”
“鬼鬼祟祟,同我去见师父!”
“罗师姐,你扭痛我了!”
虚玉面色变了几变,颓然笑道:“劣徒不堪,让各位看笑话了。”
“那位姓楼的姑娘可是芳名楼翦秋?”
“原来玉衡师叔也认得劣徒么?”虚玉脸上微露笑意,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是了,秋儿入门之初便身负璇玑心法,虽然浅薄,但功法却正。我原以为是当年云姑娘所授,如今看来倒是师叔亲传。”
玉衡并不否认,璇玑心法本就是他借由阿若之手传给楼翦秋的。
“她如今拜入了你的门下,机缘实在是不错。”玉衡语气中微含嘲讽。楼翦秋资质平平,虚玉却最是心高气傲,能让他收受楼翦秋入门,此中因由颇为值得琢磨。
虚玉好似并未听出玉衡言外之意,高声喊道:“秋儿,潇儿,进来拜见师叔祖!”
即便他不叫,罗潇也已经拽着楼翦秋进了门。他们二人功力悬殊,罗潇对付楼翦秋不费吹灰之力。
“师父,罗师姐又欺负我!”楼翦秋被罗潇双脚踢在膝盖后弯上,一进门就跪倒在了地上。
虚玉皱了皱眉,瞪了罗潇一眼,转脸和声对楼翦秋道:“秋儿,还记得玉衡师叔祖吗?”
楼翦秋浑身一震,双手猛的捂住脸,缓缓抬头。
玉衡眼眸中厉色隐隐,嘴角下弯,不见丝毫笑意。
“楼姑娘,好久不见,没想到你竟然成了掌刑真人的高徒。心愿得偿,真是可喜可贺啊!”可喜可贺四字从他牙缝中逐字挤出,听得在座众人都毛骨悚然。同洛新匀一道进来的洛夫人茫然瞪大了眼睛,低声问道:“这姑娘做了什么事让门尊恨成这样?”
洛新匀皱了皱眉,当初洛舒醉并未提到楼翦秋的名字,此刻想来必是跟云绯若有关。不过在如此境地下,倒是不方便同夫人讨论。
“回去再好好跟你讲,不急。”他抬起手指,轻轻拭去了洛夫人眼睫上挂着的泪珠,戏谑道,“我还没死呢,你哭什么哭!”
洛夫人白了他一眼,忽又展颜一笑,抱住了他手臂:“你死了我才不哭呢,我跟你一起死!”
那边楼翦秋已经移开了手,雪白如玉的面颊上各有一道淡粉色刀疤,且一边浓一点,一边淡一点。
“玉衡真人,弟子已经受到惩罚了,您就饶恕弟子吧!”
“惩罚?就两道看不出痕迹的疤?”玉衡冷笑道,“我没资格饶恕你,你伤害了谁,便去寻求谁的饶恕。”
平心而论,摇光给楼翦秋留下的两道疤还是相当丑陋的,生生将一个顾盼生姿的美人毁得令人不忍多看。洛夫人不知道其中纠葛,但女子都珍惜自己的容貌,她以己度人,觉得如果是自己变成这样,那还不如杀了她。
洛新匀握着她的手,见她掌心沁出汗来,知道她心中所想,低声道:“你便是成了比她丑上百倍的无盐嫫母,我也一样爱你疼你。”
“秋儿,潇儿说你在外边偷听,不知道是否有其事?”
“没有,我没有!”楼翦秋将脑袋晃得跟个拨浪鼓般,一双明媚依然的眸子四处寻觅,“凌师兄去哪儿了?方才明明是他让我来这儿的,他在前,我在后,我一路跟着他到了花园里才跟丢了的。”
此时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园中花木葱茏,争奇斗艳。罗潇随着她的目光望了望厅外,讶然道:“我从浮坼楼外进来时迎面碰上了凌师弟,他让我去书房取了流光心法来见师父。书房和你的住处可是两个方向,莫非这浮坼楼中还有第二个凌风吗?”
“不错,是我命风儿去寻潇儿的,不知秋儿是在何处遇见他的?”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楼翦秋,心中也是十分疑惑。这个女弟子面貌丑陋,修为低微,行事不分轻重。但看虚玉神色倒是对她十分客气,不知是何缘故?
“掌刑真人,凌师兄,凌师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