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浓云翻滚,好像酝酿着一场暴风雨。日间天朗气清,傍晚时分的天色原本应是灿烂辉煌的,不料转瞬间阴云密布,天都像要塌了下来。
翠琉峰东面的一处悬崖边,两个衣摆绣着梅花纹样的弟子站在一方巨石上,张望着越来越阴沉的远方。云常山峰峦交错,延绵千里,不论哪个方向,能望见的除了山还是山。
“今天又没等到,不知道掌刑真人会如何生气?”年龄较小的蓝衫弟子叹了口气。
他口中的掌刑真人便是虚玉。自从虚空被摇光所杀,虚玉对清宵殿上的宝座思之欲狂,但摇光有言在先,他自然不敢僭越。他知道这位师姑性情执拗,说了不许他做掌宫,他若是做了,说不定第二天自己的脑袋就不见了。
而唯一能令她改变主意的那人却绝少上翠琉峰,也不许人去青渺峰探访。
“也不知道师父为何对他如此看重,一连让我们在这里迎接了十一天了,倒把那些掌门都晾在一边。”较年长的一身灰绿衣衫,与周遭的树木浑然一体。他是虚玉的徒儿,被派遣来同师叔座下的小师弟一道等待玉衡,心里十分的不郁。
悬崖边上青草细嫩,那蓝衫弟子随手折了一根含在嘴里,笑道:“楚由师兄,你说玉衡真人会不会不来了?”
“谁知道呢!”楚由背转身,钻入树林,“何悦,走了!”
何悦应了一声,吐掉口中草根,抬头望了一眼:“那是什么?”
楚由闻声也朝何悦所指方向望去,只见乌压压的云层下,峰峦叠嶂,有一束亮光透过云缝,穿过山腰,照射在一头巨鸟身上。那鸟儿通体雪白,两侧羽翼扑扇着,如雪浪滚滚而来。只见它迅捷无比地在空中拐了个弯,亮光照射在脖颈处,一道七色虹彩倏然光芒四射,好像雨后初晴时候的美景。
“是玉衡真人来了!”楚由舒了口气,快步回到悬崖上,遥遥呼喊,“虚玉真人门下弟子楚由,恭迎玉衡真人法驾!”
照着玉衡的习惯,自是一向直接飞到清宵殿门口广场上。但此刻见虚玉特意派人在此接应,想来是因为大战在即,北辰宫上下严阵以待,故而才如此慎重。
初颂跟在玉衡身后,浅笑着对二人行了礼。楚由顿觉眼前一亮,这女子一身娇艳的黄色衣裙,却丝毫未能压住容色的妍丽,反倒衬得她更加肤若凝脂,眉如墨画。
何悦性子跳脱,见初颂美貌且又和气,便叽叽喳喳地一路同她闲聊,一口一个“美人姐姐”。初颂起先还有些不好意思,但哪个女子不喜欢别人夸她漂亮呢?两人边走边说十分投契,待走到了止水殿时已经姐姐弟弟地一见如故。
“这儿,原来你们这么多年来一向空置着的么?”玉衡怔了一怔,他原以为虚玉会安排他入住客院。北辰宫以往门庭若市,客院的规模比寻常门派要大几倍,此次各派门人云集,难道竟是不够住了?
“虽然您离开翠琉峰已久,但从天枢师祖开始,止水殿便封存了起来,直到近日。”楚由将二人引入止水殿,道,“师父请玉衡真人随意,他老人家近日正在闭关修炼,如有不周之处还请真人多多包涵。”
“门尊,这是当年您的住所吗?”初颂好奇地东张西望,抬头望见门楣上方的匾额,写着“心如止水”。
“对啊!”玉衡尚未来得及回答,何悦抢先一步对初颂道,“听说这匾额还是流束子祖师题写的呢!这次为了对付魔道,掌刑真人特地命人将各处封存的院落收拾了出来,非但止水殿如此,还有桃夭阁......”
“何悦,走了!我们还要回去复命呢!”楚由刚刚走到门口,听到何悦同初颂说话皱了皱眉,寒声催促。
何悦吐了吐舌头,同初颂扮个鬼脸,边走边道:“颂儿,原先我做外门弟子的时候认得个小姑娘,我们都叫她小颂。虽然没你长得好看,性情却同你差不多。要不是她忽然失踪了,我还真想带你去见见她,你们肯定合得来!”
“你认得他?”玉衡目送着何悦的背影远去,转头对初颂道。
初颂黯然点了点头。若是她还好好的,此刻说不定同何悦一般,也做了入室弟子,而若若也不至于落入陷阱,神魂俱灭。
“你不必多想,阿若之事同你并无太大干系。”玉衡拍了拍初颂肩膀,安慰道,“你先休息去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初颂点了点头,自去找地方安置。只是她心事重重,想到楼翦秋也在翠琉峰上,说不定近在咫尺,更是辗转难眠。
屋檐下悬着盏纸皮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晃。昏黄的灯光照在雕花窗棂上,在窗纸上勾勒出了各种形状。初颂站在窗前,手指沿着花窗的线条,轻轻描摹着轮廓。
忽然一道黑影闪过,跃出了止水殿的院墙。初颂吃了一惊,定下神来想到今夜止水殿中除了她只有玉衡真人,那黑影显然是玉衡真人。
但他既是北辰宫的贵宾,为何不走正门呢?
初颂停了手指,偏着头坐在窗前想得出了神。
玉衡却不知道有人在为他心血来潮的举动而百思不得其解。当年他在北辰宫时少年心性,时常趁夜去同各位师兄为难,流束子便找了两名弟子守在门口。不料他玩性大发,倒不再去与寻师兄们晦气,而是每晚以躲过守门弟子的视线出止水殿为乐。一直到了摇光拜入北辰宫,玉衡才恍然觉得自己也是做师兄的人了,这种把戏才算完结。
今夜自然无人守门,门中也再无能让他捉弄的师兄。那些曾觉得枯燥乏味的岁月,如今想来却是令人撕心裂肺地怀念。
北辰宫各处道路都挂了灯笼,约莫是为了防止住在客院中的人在夜间不小心闯入而迷失了方向。今夜无月,道边萎谢的桃花如同一只只粉蝶般在淡淡的光中飞舞,旋转,坠落。
“桃夭阁?”
玉衡苦笑了下,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桃夭阁。也是啊,多少年来,他走的最多的就是止水殿到桃夭阁的这条路,闭着眼睛都知道有几级台阶,走几步拐弯。
他想起白日那青衣弟子所言,心下一动,推门迈入了桃夭阁的院子。
桃夭阁里外皆种满了桃树,此时正是盛开的时候。只是院内一片漆黑,看不清桃花的影子,倒不如院外的落英缤纷。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洁净如故,不见一点尘土。看来那弟子所说的不错,虚玉确实派人打扫了桃夭阁,只是不知他是打算让谁入住?难道是摇光吗?玉衡忍不住失笑,摇光入魔之事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虚玉岂会不知。
想到此处,玉衡又记起路上楚由所言,该来的都来了,他本就是最后一个。那么此时的客院想必热闹非凡?
他倒不在意热闹,不过既然来了,客院就在左近,趁便会一会楼西悯洛新匀等人也好。
北辰宫的客院位于翠琉峰主峰西北的侧峰。从桃夭阁门口山道往下走片刻,过一处马鞍状山谷,行不多久便能看到一处平坦的所在,屋宇鳞次栉比,颇为壮观。
其实这些年因为北辰宫的日渐没落,客院多半时候是荒废着的,如今日这般灯火通明的盛况阔别已久。
此时虽已天黑,但夜并不深,奇怪的是客院周边人踪全无,仅门口站着个北辰宫弟子。
玉衡不由觉得诧异,各派居然将门下约束得如此循规蹈矩,以至于都没有一个四下闲逛的吗?况且北辰宫此番有求于人,怎会只留了一个弟子在此,未免有些怠慢。
“谁啊?”那弟子显然并未料到有人会来,小小地吃了一惊。
“是我。”玉衡背着手,步态从容,缓缓走近。
那弟子想来在门中地位不低,竟然认得玉衡,当下行了一礼,道:“原来是玉衡真人,不知星夜到此有何事需要弟子代劳?”
“我来找楼西悯,他住在哪儿?”
“弟子带您进去即可。”那弟子连忙在前引路,十分殷勤。玉衡许久未至客院,也的确有找不到地方的担忧,不由赞赏地多看了他几眼。
楼西悯住在客院最里面的一处厢房,背靠着山崖。玉衡一路跟着弟子进去,越来越觉得不可思议。这座客院以中为尊,凭绵生派在仙道中的位次,无论如何也不该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房中亮着一盏灯,那弟子将玉衡带到门口行了礼,转身出去。玉衡轻轻扣门,听见楼西悯粗声粗气地在内应道:“进来吧,你们的地盘,有什么可顾忌的!”
“是我。”玉衡微笑着跨了进去,“怎么这么生气?谁得罪你了?”
“啊,门尊,你怎么来了?”楼西悯原本在床上打坐,见了玉衡身影面色变得十分激动,腾地站起身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好似浑身无力一般,脚尖刚刚触碰到地面便往地上栽倒。玉衡赶上去将他扶起,搀着他坐下。
楼西悯苦笑道:“让门尊见笑了。”
玉衡指尖搭在楼西悯手腕上,放出灵力查探。片刻过后,他的眉头越锁越紧,面色起了波澜。
“怎么回事?你的灵力呢?”
“这地方真是见鬼了!”楼西悯满脸怒容,“我一接到北辰宫求助信便带着门下弟子上了翠琉峰,打算趁早与虚玉商量对策。不料等了好几天也没见着虚玉的人影,心里不由觉得奇怪,问北辰弟子也是含糊其辞,便想到浮坼楼去寻他。谁知道第二日一早起来浑身虚软无力,查探之下发现自己真气莫名被禁锢在元丹附近,半点不能发挥。”
“那你带来的弟子也是如此吗?”玉衡想起来时所见,问道。
“这就是最见鬼的地方了。弟子中修为高的那几个也被锁了真气,低的倒是安然无恙。我生怕他们四处乱走遭遇了不测,故而命他们不得出门半步,反正饭食都是北辰宫的杂役按时送来的。”
楼西悯唉声叹气,连魔道的影子都尚未见到,自己一行人却已经遭遇了如此奇诡之变故。他思来想去觉得必然是虚玉从中捣鬼,只是苦无证据,故而这几日他对北辰宫中之人殊无好感。
玉衡思索片刻,又抬起楼西悯手腕,放出灵识查看。楼西悯浑身一震,只觉一缕凉凉的气息从腕脉钻入,沿着手臂上行,一直蔓延到了丹元所在。
“那你见过新匀他们吗?”
楼西悯大感钦服:旁人施展灵识探魂时必定凝神静气,也唯有门尊这样的修为才能一心两用了。
“阿匀带着他夫人也来了,就住在这一排的最西面。刚来的时候还来看过我,此后再没见到,应当是与我一样出不了门了。”
玉衡收起灵识,放下楼西悯手腕,将他扶回床上:“我去看看阿匀,你不要着急,此事颇有蹊跷。”
“我是中毒了吗?”
“目前看来不是毒,似乎你的元丹被异物侵入,导致真气急于护卫本元,自行锁闭。”
玉衡带上门,就着室内透出的微弱光芒,快步往西面走去。
洛新匀的住所门口站着两个萃玉门的弟子,见玉衡靠近便都拔出了长剑,喝道:“掌门在内修炼,外人不得打扰!”
“是修炼?不是养伤?”
那两个弟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狐疑地打量了玉衡一番,低声对同门道:“这人看样子不是北辰宫的。”
“什么人在外面?”
洛新匀高声问道。玉衡听他中气十足,好似并无大碍,不由脚步顿了顿。
门吱呀一声开了,亭亭走出个紫衫女子,容色娇美,眉宇间却浮着丝丝愁绪。
“师娘!”
门口弟子躬身行礼,洛夫人点点头,眼睛看向了玉衡。触及到玉衡的面容,她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满脸欣喜,忙不迭地招呼:“是门尊!快请!”
她扭过身,朝门内喊道:“夫君,是门尊来了,太好了!”
洛新匀情形似乎比楼西悯稍好些,但也仅仅稍好而已。见玉衡进来,他一双俊秀的眼眸中泪光闪闪,似乎随时要哭将出来。
“你别说了,我刚从西悯那边过来。”玉衡按住洛新匀的肩膀,果见他也是同楼西悯一般无二。
“我那天还嘲笑楼师兄,说他将师嫂留在绵生派,这几日想必是想她想得夜不能眠,故而才觉得乏力。没想到第二天我也是如此,幸亏星儿还算安然。”
星儿是洛夫人的闺名,玉衡瞥了她一眼,见她正斟茶倒水,手脚灵便,心知洛新匀的这位娇妻怕是修为一般。
“你知道其他人情形吗?”
洛夫人取了茶水奉上,道:“这几日夫君不能出门,我扮成使女悄悄地四处打听了一下,都是一样的情况。所有人都忧心如焚,眼看着决战日期临近,难道到时候任由魔道屠杀吗?”
“那北辰宫怎么说?”
“一问三不知,只推说虚玉真人闭关,其余便再不回答了。”言语间,洛夫人神色渐渐激愤,“夫君让我领着低弱弟子回萃玉门以图后计,但我怎么忍心让他一人在此?”
“我是让你去千机门看看阿醉,她再是胡闹终究是我的亲妹子。”
“我不是让萝藦去了吗?你心里就只有你妹子,全然不顾我的感受!”
洛新匀叹了口气,长臂轻舒将妻子揽了揽,对上玉衡的目光:“她就是这脾气,跟饴糖似的,只管粘着我不放。”
玉衡原本心内郁郁,此时也被他那状似无奈实则得意的神情逗笑了,一边掌心搭上洛新匀胸口一边道:“最难消受美人恩,阿匀需得珍惜才是。”
洛夫人脸上飞起两片红云,含嗔带怨地瞪了洛新匀一眼。洛新匀报之以一笑,两个人好似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厮守在一处。
他们二人之间化不开的浓情蜜意半点也没感染到玉衡,他此时比方才在楼西悯处时专注百倍。良久,他才收回手掌,皱眉道:“不对啊,我探查到有缕气息盘踞在你的丹元,隐隐像是魔气。但翠琉峰戒备森严,魔气即便能进来也是后劲乏力,如何能挑中客院中修为较高之人并侵入体内?”
“除非......”洛夫人与洛新匀对视。
“除非有内鬼!”洛新匀灵光闪过,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