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元殿的日子其实无聊得很。
晨修,授法,听训,练剑,入定。
但云绯若绝不敢将无聊二字说出口,甚至连呵欠也不敢打一个。
那次她不小心在师父讲解心法时分了神,一个呵欠打了一半猛然醒悟,只得将另一半吞了下去。
师父看似浑然不觉,仍是如常细致解说,甚至还夸了她几句。她暗自得意许久,拿到当日功课时才猛然发觉,这一天所需修习剑招比往日足足多了一倍!
“这……”
她疑惑地望了望在一边打坐的师父,面露难色。
“怎么?嫌少?”师父眼都不睁,淡淡道,“你不妨再多打几个呵欠,如此今晚便不用睡了。”
她苦了脸,想为自己辩解几句,没想到一念方起,师父竟已飘然而去。飞鹭摇摇摆摆地跟在后面,经过她身边时猛地扑了扑翅膀,扇了她一脑袋的灰。
“呀!”
她看到它的绿豆小眼中隐隐有着兴奋之色。
那天她一直持续到晨曦微露才收功,浑身好像被巨石碾磨了一夜,酸痛不堪。飞鹭起先还看热闹一般地时不时在空中掠过,后来终于也熬不住,落到小云常背后打盹去了。
从此后她再不敢有半分松懈。
日子一天天过去,青渺峰好像设色山水画一般,被名家以彩墨描上了金玉之色。层林尽染,苍翠的山色似乎在一夜间变成了褚红。
山顶冷风萧瑟,连灵犀池上方蒸腾着的雾气都带了丝丝寒意。若是在以前,这时候的云绯若早已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如今则不然,她一如春日般打扮清凉。
经过大半年早贪黑的苦修,如今的她在师父口中虽还不堪一提,不过抵御区区冷风已全然不在话下。她多少有点得意,但一看到师父满脸的嫌弃,那小小的喜悦便如同秋日的浮云般,风吹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一度怀疑自己并不如旁人所说那般天资聪颖,反倒是个十足的蠢材。如今既误打误撞进了璇玑门,为了不白费师父的苦心,自然需百倍用功。
当然,有机会夸她的,这世上也仅有执素仙子一人。
大约在天还没这么凉的时候,玉衡收到飞讯,说是执素来了。
彼时云绯若站在师父身边,见梅影一闪而逝,忍不住浮想联翩:莫非师父费那么多心思中梅花是为了那位疏影楼主?
她心中不免十分好奇,传说中师父乃仙道至高,那位仙子乃仙道至美。至高者这些日子她朝夕相伴,自是绝无怀疑,那至美者又是如何呢?
玉衡又如何不明白徒儿面上不动声色,心底里不知道被猫爪挠了多少遍了,当下便笑了笑,道:“你若是想去,为师就带你一起。”
“真的!”
云绯若又惊又喜,一双星眸明媚得好似含着朝露一般。
玉衡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师父,不让飞鹭送我们下去吗?”
走到望尘矶上,云绯若一阵东张西望,不见飞鹭踪影。
“想飞吗?师父带你飞!”
玉衡轻笑一声,将徒儿挽在臂弯,缓缓飘落望尘矶。
“师父,这就是流云踪身法是不是!”云绯若慌乱过后立时反应过来,不由激动万分。
“师父,我什么时候才能修习流云踪?”
“这么迫不及待吗?”玉衡偏过头扫了她一眼,迅捷无比地将手抽出,径自飞走了。
“师父!我没这个意思!”
云绯若大惊失色,忍不住高呼出声,身形直坠。
“闭嘴!提气!”
玉衡转身厉喝,如惊雷一般在她耳边炸响!
“对,提气!我的真气呢?”
她这一年修炼勤勉,已是颇有了些底子。此刻一经玉衡提醒,心念电转,丹元中真气上提,顿时稳住了身形。
虽然落地时还是有些踉跄,但总算没摔出个四脚朝天,她心中一宽,笑容满面地寻觅师父的身影。
不料头一抬,正好迎上一双妩媚天成的凤眼。
“怎会有如此美得毫无瑕疵的女子!”
云绯若呆呆地注视着执素,挪不开眼睛。她原本以为兰芷便已是绝色,但同执素相比,兰芷似乎脸圆了点,嘴大了点,肤色过于红润了点,所以多出了一点艳丽。
“我见过你。”执素清凌凌的声音好像冰泉般悦耳,“不过你可没见过我呢!”
“啊,是吗?”云绯若愣愣地应了一声。
“这孩子是傻了吗?”玉衡哭笑不得地瞪了徒儿一眼,“还不见过执素仙子!”
执素脸上漾出了一丝笑容,她亲热地拉着云绯若的手,好奇地将她看了又看,目光中透出惊异。
“这修为……果真是你新收的徒儿?”
云绯若脸上一红,心中忐忑:莫非执素仙子是觉得她庸碌?
不料执素接下来的一句话令她好像大暑天吃了冰果一般遍体舒爽。
“这分明是修炼了数年的样子啊!”
“别乱夸孩子,会宠坏她的。”玉衡板着脸,对云绯若道,“执素仙子你也见过了,还不出去?”
“是,弟子去寻杨柳姐妹说话。”
云绯若吐了吐舌头,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那对姐妹却不知去向,她找遍了整座闲雨阁仍不见她们的踪影。正怏怏不乐间,一拐弯又到了棋亭,师父在同执素闲聊,恰好谈到了她。
执素纤白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墨玉棋子,漫不经心地问玉衡:“你那徒弟……当真是没什么根基的吗?“
“怎么?你这是瞧不起我?”
玉衡坐在她对面,懒洋洋地反问。
“一年不到的功夫,我若是没看错的话,她应是已经到了凤初境中阶。以她这样的进境,再有一年,她就能修完凤初境,直入琴心境。”
玉衡面有得色:“那是自然,我的弟子,能差么?”
“如此神速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执素停了手,正色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曾听说你这徒弟确有异常之处。不然以她的资质,早就被北辰宫收入门墙,又岂会轮到你?”
“不过就是那些虚妄之言,毫无根据。”玉衡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此番劳烦你亲来看我,实在是我之过。我原本答应你待阿若伤势大好便赴疏影楼的未竟之约,不料居然失约了,还望你莫要怪我。”
执素横了玉衡一眼,似嗔似怨,那样的千娇百媚看得一旁偷窥的云绯若都脸红耳热起来。
“你若有充足的理由,我便不怪你。”
“不过就是为了督促劣徒,以至于分身乏术。”
“既然不是为了旁的红颜知己,我便勉为其难地谅解你了。”执素抿唇一笑,含情脉脉地凝视着玉衡,“徒弟要紧么,我难道还吃你徒弟的醋……”
说到后来,她秀面微红,竟羞涩起来,宛若韶龄女子对着情郎,欲言又止。
云绯若见他二人言谈举止越来越亲密,自然不好意思再看,便蹑手蹑足回了阁中。
杨柳二人已经回来了。原来她们不知今日执素要来,趁着严冬未至,踏遍山野去寻了些药草。
三人许久未见,自是相谈甚欢。
那日听了执素所言,云绯若修习心法剑法越发用心。师父当初不顾仙道众耆老劝阻收了她为徒,她又岂可辜负了师父的拳拳美意?
这天她又练到了深夜。
朔朔寒风中,她收功回房,一时却无心睡眠。
坐在窗前,夜空中彤云翻滚,连方才还光如银盘的明月都躲了起来。
不多时,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修元殿的花园在雪光的映射下亮如白昼。
那一树树的红梅,常年不败,此时在白雪的映衬下尤其娇艳。
“原来又是冬天了呢?翠琉峰的梅花约莫也开了吧?不知道小颂的寒疾是否发作?”
这半年玉衡管教严厉,云绯若每日都有做不完的功课练不完的剑招,夜间倒头便睡,全然没有去胡思乱想的空闲。
只是此刻一想便不可收拾,思念泛滥成灾。
她甩了甩头。
“想也无用,反正睡不着,还不如多练会儿。”
如此想着,她又提起门边的木剑,推门踏入了雪中。
心室中入定的玉衡猛然清醒,双眼精光湛湛。
方才他分明感受到了剑气如霜。
只是这半夜的修元殿,四处结界遍布,何来如此凛冽的剑气。
“阿若?”
漫天飞雪中,红梅星星点点。一道娇俏的身影手持木剑,在小云常和灵犀池之间腾挪跳跃,浑然不知疲倦。
她仍是一身单薄的青衣,飞掠时如同夜空中一道犀利的青影,周身碧光流转,带起一阵飘雪的风。
她手中仍是那柄木剑,挥洒间剑气如寒芒四射,满树的花瓣同飞雪一道,随着她在半空中翻卷。
那红的艳,白的纯,青的灵动,碧的幽魅,在这静悄悄的雪夜,构成了一副世间最瑰丽,最动人心魄的画面。
“一年不到,她竟然修到了凤初境的终阶!”
闻所未闻!
“那道碧光,莫非是璇玑玉中的真气?”
玉衡心中起了惊涛骇浪。
这一年来,他与云绯若朝夕相处,自然对她了如指掌。她的修习进境实在太快,好似生来就是为了修炼璇玑门心法。
如今想来,璇玑玉功不可没。只是她为何能轻易催动?
玉衡苦苦思索许久,始终未解。再回首时,窗外的徒儿已经停歇,在雪中对着灵犀池出神。
他走了出去,一阵寒风夹带着雪花扑面而来。地上已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踩在上面“咯吱“作响,在寂静中尤为清晰。
但她却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是了,她现下疲惫不堪,想是又陷入了灵犀池的幻境之中。”
玉衡觉得有些心疼,这孩子太过拼命。璇玑门历年收的弟子如她这般刻苦的也不算少,但没有一个纯粹是为了拼而拼,他们多半别有所图。
他放轻脚步,缓缓走近,生怕吵醒了她的梦。
云绯若的确身处幻境,但这回她却甘心沉沦。
她能借助飞鹭与北辰宫的姐妹书信往来,但她却无法纾解另一种思念。
那只椋木鸟被她珍藏在闲雨阁的卧房暗格中,她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只是每回下去时,偷偷地取出来抚摩一番。
那上面留着他的气息,他的温暖,安抚了她夙夜的孤寂。
可是远远不够。
但在这一刻,她是满足的。
她的齐师兄就在她面前,含着笑,一双手温润如玉,拂过她的眉梢,她的脸颊,她的双唇。
他是风雪中的最和煦的一道光,驱走了所有的冰冷。
于是她笑了,笑得欢畅,笑得好似年幼时寻到了一窝蜂蜜,干渴时遇见了一汪甘泉。
玉衡走到灵犀池边时,看到的是一个晕生双靥,甜笑醉人的云绯若。
他一向知道他的徒儿生得美貌,但他一向觉得那种美貌,不同于兰芷的张扬,也不同于执素的娇柔。
她的美,是纯净的,不带一丝一毫杂色。她好似青渺峰最深处山涧中的溪水,清浅澄澈,一眼能望到底。
但现在,他看着她,却好像那灵犀池一般雾气氤氲,无法看得分明。
雪花在半空中旋转着飘落,只不过片刻,云绯若发间身上便都白了。玉衡犹豫了片刻,终于走上前去。
指尖在风雪中划出一道光弧,刹那间,光弧所及之处,积雪消散殆尽。
“师父?”
“这么晚了,怎么还在练功?”
云绯若抬眼看了看师父,黑密的长睫如小扇子般迅速扑闪了两下:“弟子……”
“睡去吧,不必想太多,师父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