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姐,快看啊,下面就是玉衡真人住的修元殿吗?”
碧空中,一只硕大的白鹭稳稳地自远处飞来。鹭背上两个女子一身粉衫,年长些的沉稳柔媚,年幼些的活泼娇俏。疾风中,衣摆翻卷,露出一枝红梅。
那日玉衡半夜见云绯若入幻,以为她又在思念那二位姐妹。想到徒儿襁褓失祜,自小便只有这二女相伴左右,心中怜意大起,于是挑了个晴空万里的好日子命白鹭去接。
初颂仅在峰下遥望过修元殿一回,此刻见传闻中的殿宇便在脚下,不由激动万分,大叫道:“秋姐,如果我就这样跳了下去,是不是就能进璇玑门了?”
“摔不死你!”
楼翦秋又好气又好笑,不过她也疑惑,倘若修元殿毫无防御,那岂不是容易招人窥探。
这时飞鹭倏然拐了个弯,初颂防备不及,藏在衣内的红梅直坠而下。
“哎,我的梅花!”那是她特意从北辰宫居所前摘下,想要带给云绯若的。
“早叫你不要多事,璇玑门还能缺你一支梅花不成?”
“璇玑门梅花再多也是陌生梅花,哪及得上门前那株年年伴着我们的?”初颂惋惜地瞧着那点红色,眼中好似要生出根丝线去追,“不过就这么掉进了修元殿的话,好像也不错哦……”
“怎么反弹起来了?”
只见那支红梅落到一半忽然阻滞不前,轻轻反弹了一下便换了个方向滑落,好似修元殿上方有个看不见的屏障一般。
“那是结界。”楼翦秋眸中闪过一丝震惊,“这花上带了生人的气息,所以便被拦在了外面。”
“哇!”初颂咂舌,“幸亏我也没敢跳,不然被弹出去可就必死无疑了。”
此刻飞鹭已经开始下掠,羽翼微斜,遽然一个加速。
初颂猝不及防下猛灌了一口冷风,顿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她本就体弱畏寒,今日特地多穿了衣服,没想到还是防不胜防。
楼翦秋坐在后面见她咳得痛苦,便将她护在怀中,轻轻拍打背部。
初颂咳嗽尚未结束,脚已经踩到了实地。她一睁眼就看到了满脸关切的云绯若,顾不上自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冲过去一把抱住,泪盈于睫:“若若,可想死我了!”
“我也想你们啊,秋姐,小颂!”
云绯若一手一个,拉着她们进闲雨阁。飞鹭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看得云绯若十分诧异,抬头一瞧,却见它口中衔着一支梅花。
“你又调皮了,师父殿前的红梅也是你能折来玩的么?”
“咦,这不是我掉落的那支吗?”初颂诧异地取下梅花,“原来鹭儿帮我捡到了啊!”
“是你的?”
“若若还记得我们院子里的那株老梅吗?我想着你今年是看不着了,所以干脆给你带了来。”
云绯若自然记得那株盘根虬结的古梅,每年到了季节便开满树的花,不开花的时候绿荫满地,苍翠欲滴。
她讪讪地去抚飞鹭的侧羽:“鹭兄,是我错怪你啦!”
飞鹭想是在气头上,扭了头并不理她。
初颂看得有趣,也学云绯若去摸飞鹭:“谢谢你啊,小白鹭,赶明儿我捉鱼给你吃。”
一听到“鱼”字,飞鹭迅速转过头,一双绿豆小眼亮晶晶地注视着初颂,好似在提醒她千万莫要忘了。
初颂“噗嗤”一声,笑没笑出来,喷嚏倒是接二连三。
楼翦秋无奈地揽了揽她:“方才就咳了一路,还不安分点!”
这时杨柳姐妹送了茶水点心过来,云绯若道了谢,二人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楼翦秋目送着二人身影消失在门后,轻叹了口气:“这对孪生姐妹不是玉衡真人的弟子吧?”
“她们是当初兰芷仙子带过来的侍女,芳华门的弟子。”
“难怪。”楼翦秋眼睛闪了闪,欲言又止。
“秋姐有话直说吧,我们姐妹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上回我们来的时候,那个脸尖点的姑娘大概嫌弃我们是北辰宫的外门弟子,好似不怎么愿意看到我跟小颂。”
“有这回事?”
云绯若吃了一惊,柳儿平素虽然精明点,但并不是势利之徒。
“也不是,柳儿姑娘挺客气的,可能是看天色黑了怕我们回去迟了不方便。”初颂急急忙忙的出言替柳儿辩解。
楼翦秋低低“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云绯若也有些尴尬,三个人之间气氛有些僵硬。
半晌,楼翦秋闷闷地吐出一句:“璇玑门的侍女修为都比我们强得多,看不起我们也是理所当然。”
云绯若这才恍然楼翦秋郁闷之处,忙安慰道:“秋姐莫急,师父昨晚交代我将璇玑心法第一卷传授给你们,你们在这里多住几日,我们一同参悟,定然大有裨益。”
“有劳玉衡真人费心了。”楼翦秋面上染了淡淡的喜色。
初颂欢呼一声,眉开眼笑:“玉衡真人必是对小若分外疼爱,所以才爱屋及乌,肯将璇玑心法传给门外之人!”
楼翦秋听到“爱屋及乌”四字脸色一变,呵斥道:“小颂,你胡说什么!”
初颂一脸茫然,两只眼睛眨啊眨的,看看楼翦秋,又看看云绯若,不知道一向温和柔善的秋姐为何会忽然发怒。
云绯若知道一个“乌”字刺激到了楼翦秋,但初颂无心之失,她这反应未免太过,于是伸指轻戳了下初颂额头,笑骂:“叫你平日里多读书不听,现下出丑了吧?说谁乌鸦呢?”
初颂歪着脑袋想了片刻,自己也笑了,吐吐舌头做个鬼脸:“秋姐这么美貌自然是只大大的天鹅,我是乌鸦,只会‘呀呀’乱叫的乌鸦。”
“你呀!”楼翦秋见她讨好地看着自己,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三人说了一番闲话,初颂眉飞色舞地给云绯若讲述收徒当日情形。她本就口齿伶俐,此时讲来自是把玉衡的霸气独断,陆知风的狼狈无理,虚空的无可奈何描述得活灵活现。
云绯若原本对此事也略知一二,但此时初颂一人分饰三角,还兼任旁白,表情生动,语调逼真,把两人逗得前仰后合。闲雨阁中一片笑声,方才那点淡淡的隔阂,如同薄雾一般,早就消散地无影无踪了。
此后几日,她遵照师命,把璇玑心法第一卷逐句教与两位姐妹,细细解释运功法门。初颂素来神思合一,心无旁骛,不到两天便将整卷心法记得滚瓜烂熟;楼翦秋却颇为吃力,直到第四日才勉强背熟。
此时初颂已把心法运用了几遍,自觉真气运行自如毫无滞涩,不由大喜过望,拉着云绯若叽叽喳喳地同她讨论第二卷功法。
凤初境初阶共有两卷,寻常人等至少也许修习五年才得入门。不过初颂与楼翦秋毕竟有些根基,故而直接进入第二卷也不算稀奇。
初颂见云绯若将凤初境十卷如数家珍一般娓娓道来,不由啧啧称奇:“我说若若怎么一年之间判若两人,原来竟是快入琴心境了。你的修炼进境如此之快,那个额头朝天的罗潇真是拍马都赶不及!”
楼翦秋正阖目练功,听到初颂所言睁眼瞥了下云绯若。
与一年前比,小若面容变化不大,但眼波流转间,隐隐可见风华无双。如果说她在翠琉峰时不过是一株随处可见的小树苗,如今已经迅速地蔓枝生叶,长出满树的花苞来。春风一吹,她的鲜妍亮丽便会破壳而出,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楼翦秋心里咯噔一下:不过短短一年功夫,小若便已脱胎换骨,如若再过上五年,十年,自己还能与她相提并论吗?
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可是嫉妒已经如同生了根的恶之花,迅速地发芽生长起来。
“大概得归功于绵玉榻吧!师父曾说,绵玉榻能静心安神,以此为床,既能护持修炼,又能弥补根基上的不足。”云绯若握着初颂的手,笑道,“那绵玉榻暖意融融,最是适合你使用,可惜无法带你上修元殿。”
“啊,原来如此!”初颂从小在北辰宫长大,也曾听过关于这绵玉榻的传闻。绵玉榻是北辰创派祖师自一处绝顶开挖而来,在云常山的飞瀑中打磨了数百年才功成,修炼之人在榻上入眠,便如同日夜行功一般,自然事半功倍。
“绵玉榻……”楼翦秋心里将这三字翻来覆去地念了几遍,“原来她并非天生奇才,只是运气实在太好!”
“为什么进璇玑门的不是我!”
她心中燥郁,一股真气顿时进退两难,口中血腥味上涌。
云绯若与初颂正聊得欢畅,忽然发现楼翦秋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嘴角慢慢淌下一滴暗红的血珠。
“秋姐!怎么了?”
云绯若见势不妙,忙扣住她的手腕,将自己的真气缓缓输入。
一股浑厚绵长的力量压住了楼翦秋体内乱窜的气流,楼翦秋又惊又妒,神色复杂地看了云绯若一眼。
“无妨,血不归经而已。“她吞咽下已涌到齿边的一口血,哑声问道,“小若,璇玑心法,你修到第几卷了?”
云绯若见她一脸肃然,心中不解:“师父入门之初便已传授了全部十卷心法,命我慢慢参悟,如今已到第九卷了。”
楼翦秋冷笑一声,目光利如刀锋地看着她:“那你为何只肯给我们第一卷?难道还怕我们学了超过你不成?”
云绯若万没想到楼翦秋会作此想,忍不住有些委屈,抿了抿嘴唇:“秋姐,并不是我藏私不肯给,而是这心法本就是一层一层逐步渐进的。我因为有师父引领,又有璇玑玉和绵玉榻相辅,所以才能同时参习十卷心法,不至于有走火入魔之忧。你们身在北辰宫,若不慎因急于求成导致误入歧途,岂不是弄巧成拙?”
“是啊,秋姐,我们这么多年都耽误了,不急!”初颂不以为意,笑嘻嘻地去拉楼翦秋,“该回去了,不然超出了日子管事的又该找我们麻烦。”
“你们俩自然是好姐妹,素来都是串通一气的!”楼翦秋这一年间时常深恨自己气运不济,没能如云绯若一般在梅林与玉衡相遇。方才得知绵玉榻为她所用,心中已经如同起了一团火一般,此时又听见连璇玑玉都在她手中,那团火便瞬间冲出了胸口,在身周熊熊燃烧起来。
“璇玑门这样的宝地,想来也不是我这等不入流之人所能玷污的!”
楼翦秋甩开初颂手臂,恨恨地哼了一声,冲出闲雨阁往外奔去。
初颂见她走得急,忙提步去追。云绯若一把拉住她,安慰道:“一会儿你乘着飞鹭去追她,总追得上的,我还有样东西要给你。”
说罢,她取出一枚晶莹剔透的小小玉瓶,放在初颂手心。
那玉瓶不过拇指般大,却精雕细琢,瓶身瓶腰俱都清晰可辨,玲珑精致。
初颂凝目注视着这小小的一抹莹润,如羊脂一般柔滑。玉瓶似是暖玉所制,触手生温,暖意顺着掌上经脉,绵绵不绝地流向全身,瞬间遍布四肢百骸。严冬时节山上极为萧肃寒冷,她一向手脚冰凉,此时只觉得寒意尽去,如沐春风。
“这玉瓶跟绵玉榻同源,师父特地找出来让我给你的。”云绯若解释道,“上回他在寒梅会中见你病弱,知道你冬日必定难熬,故而让你随身佩戴聊解苦楚。”
初颂万没想到玉衡真人当初不过是看了她一眼便惦记至今,心下感动,于是出了闲雨阁,对着修元殿遥遥一拜。
“秋姐那儿……”云绯若有些说不出口。她们三人一处长大,楼翦秋年龄稍长,一向对她们多有照拂,故而她从来不认为她们之间会产生龃龉。
但现在她忽然想起那日师父给她玉瓶时曾说:“那位楼姑娘心气较高,你需好生与她解释,并非为师怕本门心法外泄所以只传第一卷,而是怕她贪功冒进,于己无益。”
当时她还不以为然,此时想来,怕还是得同初颂交代清楚:“虽说秋姐未必如此小气,但如今她在气头上,若是知道我单送了这瓶子给你,却没她的份,恐怕误会更深。这事你还是瞒着她吧!”
初颂一想也对,便将玉瓶攥在手心,笑道:“若若,你放心好了,玉衡真人的厚赐我一定好好贴身收着,秋姐等闲看不到的。即便是看到了,我只说是上回寒梅会捡来的好了!”
“那也行。”云绯若又取出一串金铃,若有所思,“这是给秋姐准备的,哪天她气消了你替我给他吧!”
那是一串极小的铃铛,每个只有指甲盖大小,整整齐齐地穿在一条红穗子上面,约莫十来个的样子。初颂接过来轻轻一摇,铃铛们在夕阳下金光四射,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成,我转交给她。”初颂笑嘻嘻地转了身,“我走了。”
云绯若招招手,一道七彩虹光在空中闪过,飞鹭气定神闲地飞到她们面前,扑闪了几下翅膀。
初颂想到又要分离,极为不舍,回身抱住云绯若:“若若,你什么时候才能来翠琉峰看我们啊?我要让那些瞧不起我们的入室弟子看看,跟我家若若比,他们都是废物!”
云绯若本有些伤感,倒叫她这些话逗乐了,忍笑道:“快了,凤初境修成后我便有机会下山历练,想来偷偷去一趟翠琉峰也无碍。”
初颂还待再说点什么,忽然想起孤身出走的楼翦秋,脸色微微发白,忙同云绯若告了别。
云绯若抬头张望,夕阳已被浮云打散,天边如同熔炉一般,晚霞燃烧得灿烂热烈。初颂小小的身影穿过愈来愈暗沉的碧空,一头栽入了霞光之中。
此时的风物极尽繁华,然而夜色如一张血盆大口般,即将吞没这一切的光彩。再璀璨的晚霞,也终有消散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