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风跌坐在地上,浑身是血,不住喘息。
他身边堆满了尸首,有被他击毙的魔兵,也有笑白门的弟子。他原本已经萌发了死志,昨日发生的变故令他心如死灰,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但他的弟子们将他团团围在中间,与魔兵殊死搏斗,只求为他多挣出一丝活命的机会。
于是他也只能殊死一战。
不过有人让他明白,所有人的血终究是白流了。
他这几日功力已经恢复了三成,却倒在了一个弱女子的刀下。这女子面戴轻纱,一身令百花失色的彩衣,娇娇柔柔。陆知风起初还有些惋惜,没想到她出手狠辣,心思诡谲,令他毫无还手之力。她明明可以一刀将他毙命,却如同猫戏老鼠一般,在他身上划出了不计其数的伤痕,没一处致命。
彩衣女子提着黑气缠绕的魔刀,站在陆知风身边俯视着他:“陆掌门,这刀上有你宝贝儿子的血,你闻着还熟悉吗?”
听到这句话,陆知风浑身剧震,抬头望着她。
“蓝儿,你恨我是应该的,但为什么要杀了你弟弟?他做错了什么?”
陆芫蓝摘下面上纱巾,嘴角逸出一丝残忍的微笑。她蹲下身,一双美目紧盯着陆知风:“陆掌门,你看看清楚,我是谁?”
尽管只是在寒梅会上交谈了寥寥数语,陆知风还是认出了这张脸。这样的美人总是令人难以忘记,但此刻陆知风脸上只有震惊和不可置信。
“执素!”
“不错!陆掌门,你知道吗?我都快忘了我原来是叫做陆芫蓝!当年你嫌我娘出身不好,在夺得掌门之位后将她扫地出门,那时我还小,只得忍了!我拼命苦修,你眼里只看得到你的长子,是啊,谁叫我生得晚,我也忍了!好不容易哥哥死了,你终于注意到我了,我虽然知道我娘身蒙冤屈,但为了实现心中所愿,又一次忍了!可是你不该在有了陆元墨后将我也赶了出去!我再是出身卑贱,也是你的亲生女儿!”
陆知风好似并未听见她的控诉,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在她脸上扫视,道:“我当初在寒梅会上看到你便觉得亲切,现在想来虽然你容颜大变,眼睛却改不了。”
陆芫蓝面色剧变,她想起当年出了笑白门后找到了她的母亲,那个因为修习诡道术法被驱逐的女子。是她一边流着泪,一边亲手给女儿行了削骨改容术。那刻骨的疼痛,在陆芫蓝成为执素后的那些日子里,成了她挥之不去的噩梦!
“我为什么不能杀了陆元墨?要不是他,我还好好地做着笑白门的大小姐,不必为了有张好皮相去承受削骨之痛!不必遭人欺辱!不必每天活在算计中!”
陆知风惨笑一声,道:“若非你趁着阿墨年幼无知,引着他修炼那些诡道术法,我也不会责骂你心怀叵测,更不会一怒之下将你赶出笑白门!”
“我不就是想看看,若是你的宝贝儿子修炼了你看不上的下三滥,你还会不会决意将笑白门交到他手中?”陆芫蓝咯咯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如银铃一般清越醉人,吸引了众多的目光。
笑声中,她手中的魔刀旋转了起来,魔气如同绳索般拧成一束,底端尖利,猛地扎入了陆知风的胸口。
浓重的血腥味被风吹散,鲜血从心口源源不断地溢出,随着那股魔气上升,被吸附到了魔刀上,倏然消失。陆知风如同一堆破败的棉絮般伏在地上,毫无人色,好像一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的精气神。
“你知道吗?我娘耗尽了所有修为替我换脸,把自己活活熬死了。当年我在她坟前发誓,此生若不能出人头地,便用你所有的血洗清她身上的耻辱!”
“现在我做到了!”陆芫蓝高声狂呼,“我做到了!纵使我没能收服玉衡,成为仙道第一人,但我协助魔主,颠覆了仙道。从今而后,这天下间谁人不认识我执素,谁人不知道我陆芫蓝!”
“恭喜仙子达成所愿!”卜叟笑嘻嘻地走来,引着陆芫蓝去向清霄殿,“仙子今日杀了笑白门掌门,为魔主立下大功,护法之位唾手可得。仙子在夏溟居修炼数十年,在下竟然从来不知有这位芳邻。”
筑木不屑地看了卜叟一眼,嗤了一声:“弑父杀弟,卜老同这样的蛇蝎美人做同僚不觉得背后发凉吗?”
陆芫蓝听了卜叟的话正有些得意,见筑木话语尖刻,斜了他一眼幽幽道:“谁弑父杀弟了?我们疏影楼同笑白门有什么关系?杀了陆元墨的是陆芫蓝,可不是我!”
卜叟愣了愣,一时间脑中竟有点混乱。筑木瞠目结舌,深觉得此人非但美貌无人能及,连厚颜无耻也无人能出其右。
清霄殿广场虽大,但风也顺,陆芫蓝便是执素之事不胫而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摇光自从大战开始后一直在旁观战,此时好像才从梦中惊醒一般,看了眼玉衡。
天权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涩声道:“摇光,今日若是仙道覆灭,玉衡必然心碎而死,你真的忍心吗?”
“我……”摇光欲言又止,“谁叫他当年欺辱我,他守护不了他的仙道,关我一个魔人何事?”
“摇光,事到如今,你还看不透吗?你忘了那一院子桃花吗?这么多年了,我从来不敢吐露对你的心意,就是担心你厌恶我。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绝不会将此事说出来,更何况编造这样的谎话!”
摇光倔强地望着玉衡,轻声道:“天权师兄,你不明白。”
“我明白!你不是不信,你是不甘心!”天权厉声道,“你只是魂魄沾染了魔气,并非无药可救,我不信你连师父当年的教诲都忘了!在我眼里,你一直都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没想到如今的你居然变得如此怯懦,明知道天枢才是罪魁祸首,却为了一点私心坐视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点点泪光闪现在摇光眼眶中,天权见天枢眼睛从这边身上扫过,知道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记起他这个祸患来。
焦虑中,他目光一定,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若还是不信,你去问问天枢的弟子琅生。当年之事他虽不知道全部,但天枢与芳华门那女子说话时,我看到他在门外窥伺。如果他犹有一丝人性,应当会据实相告。”
摇光犹豫了片刻,身形倏尔消失。过了一瞬,虚玉被她抓在手中,扔到了天权面前。
虚玉原本站在一处角落观战,忐忑不已。他当初在执素的威胁下听命于天枢,此刻见门下弟子也被卷入战团,北辰宫在自己治下生灵涂炭,心中懊悔不已。天枢曾许诺来日魔道一统天下,他便是名正言顺的北辰宫掌宫,但如今看来,过了今天,北辰宫是不是还存在都是未知之数,仅存了一个空壳的北辰宫又有什么意思?
而他为虎作伥,将来必然遗臭万年!
“师姑,天枢是我的授业恩师,他变成这样我也是始料未及。”虚玉抬眼瞄了一眼摇光,“我已然犯下大错,这世上如果还有人能阻止这一场浩劫,恐怕也只有师姑了!”
“废话少说!”
“师姑,师叔,你们那晚是不是都闻到了荼蘼花香?没错,桃夭阁内是有一架荼蘼,每年花开时花香浓郁。但是你们忘了,春到荼蘼花事了,而那时才不过仲春,荼蘼怎会开花?”
摇光目光怔忡,口中喃喃低吟:“荼蘼花香?”
“后来变故横生,你们都没注意到几天后那架荼蘼便被连根拔起,还是我带人去拔的。我起初也不明就里,直到那晚在师叔卧房外听到那一番话,我才知道天枢的用意。迷途遗香发出的便是荼蘼花的香味,‘事如春梦了无痕’,他把荼蘼花拔了,你们谁也不会发觉其中的诡异之处。只是他没有料到,你们居然都相继跳了崖!”
“你……你当时为何不说?”那夜之事于摇光而言刻骨铭心,自然也将其中细节记得一清二楚,如今想来才知那香确实来得诡异,只是当时自己意乱情迷,竟将它忽略了。
“天枢是我的授业恩师,更是北辰宫掌宫,我如何能说?他一向宠信洛乙,我在他门下本就战战兢兢,又哪里敢去找玉衡师叔道出真相?”
天权一直沉默着,此刻才出声提醒摇光:“他说了又能怎样?玉衡那时被封印了同你有关的记忆,而我也不知所终。”
琅生连连称是。一抬头,他的面容忽然紧绷,脸色变得苍白如纸。
“你们师叔侄三人在聊什么?挺热闹啊!”
“你来得正好,天枢师兄!”
摇光银牙咯咯作响,目光森冷,好似地狱恶鬼一般。她的发丝根根飞散,浑身真气鼓荡,一身黑衣好像灌满了风一般猎猎作响。
天枢笑吟吟地张了张嘴,猛然看到摇光白玉一般的右臂如同一道闪电,迅疾无比地伸了过来,五根手指利如铁钩,扼住了他的咽喉。
“天枢,我现下才明白你命我去灭芳华门的深意!原来是让我在不知不觉间亲手替自己报了仇?我真是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天枢猝不及防之下被摇光拿住命门,此时只需她手上灵力一吐,他便身首分离。电光火石间,他身如灵蛇,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态扭转,喉部从摇光掌心脱出。
饶是如此,他喉间仍是刺痛不已,用手一摸鲜血淋漓。
“摇光,我绝不是存心害你和天权!我实在是不得已!”
“是啊,你当然是不得已,你只是得不到的东西就想毁得干干净净而已!玉衡接了掌宫之位的话,你便令他一世痛苦,玉衡不接掌宫之位,你也不许他有美相伴逍遥一生!”天权注视着天枢,慢慢道,“一个‘妒’字,自从玉衡入了师父门下,便在你心里生根发芽。”
摇光身形变幻,在天枢身边游走,无数的人影交织在一起好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将他包围。
“天枢,我们终于有机会好好打一场了!我以璇玑师兄的百年灵力,对战你这一身魔功,不知道今日谁输谁赢!”
“摇光,你怕是不知道吧!璇玑两位师弟当年便不是我的对手,不然又岂会被困在璇玑玉中!”
“原来天璇天机也是被你所害!”
摇光乍然听到璇玑死因,心口剧痛,一口血如雨一般喷出,瞬间被真气冲散。
玉衡方才见三人互相对质,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多余。后来得知摇光被天权说动出手对付天枢,精神损顿时为之一振。此刻又听天枢亲口承认天璇天玑为他所杀,心头剧震,痛不可抑。他虽没看到摇光吐血,但看她身形一滞,顿时明白她也如他一般。
“摇光,他存心令你分神,不要上当!璇玑师兄当年是遭了他暗算,今日你顺便把这仇报了!”
天枢哈哈一笑,趁着摇光灵力织成的巨网微露破绽,寻隙而出。
摇光又岂会放他逃过,当下揉身攻上。天枢原也无意逃离,他最是明白摇光心性,知道这个师妹一旦认定了他是其中罪魁,必然会同他拼个你死我活。趁着摇光身在半空,他突然转身,双掌结印,雄浑真气混杂着魔气,如同涛涛浪潮,奔涌而来。
摇光早有准备,嘴角弯弯,双臂在空中挥出一个圆弧,莹莹翠色宛若一方流动的碧玉,与天枢的那道黑气相接。
此时暮色渐浓,霞光万丈。火焰一般的余晖在碧空尽头燃烧,金色的光芒投射在摇光的一身黑衣上,好似浴火一般灿烂。
而方才天枢布下的那一层黑气,在不知不觉间淡去,露出了天空的本来面目。
广场上的打斗依旧激烈,各派弟子已然有些神智模糊。修为未复的掌门们身上也是血迹斑斑,伤痕遍布。死亡的气息愈来愈浓郁,但无人阻止。
玉衡神色疏淡地看着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边的执素,道:“该叫你陆芫蓝还是执素?”
“随意。”执素斜斜地瞥了他一眼,曼声道。她的容色一如当年清新怡人,似乎这么多条人命都不曾给她沾染上半分污秽,她仍是那个恬淡得不食人间烟火的执素仙子。
“你掩饰得很好,我当初也仅查到你与梦梅亭有关,却丝毫不曾料到你居然还是陆知风的千金。”
执素掰着手指,道:“当年梦梅亭的入幕之宾可不止不系舟一人,像我这样人尽可夫的女子,又怎能跟笑白门这种名门扯上关系呢?”
她坐到玉衡身边,侧脸看了他半晌,叹道:“我早该知道,你这种什么都不缺的人,怎会同那些俗人一般,轻易被美色所迷呢?”
“我缺的东西很多,唯独不缺美色。”
“那倒也是,你念念不忘摇光,别的女子自然无法走进你的心里。不过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你的摇光师妹怕是怎么也没想到,如今连她都不在你心里了。”
玉衡仰头遥望与天枢激战不休的摇光,唇边露出一丝疼惜的微笑:“你错了,她始终都在我心里。”
“可你的心里已经不只有她了。”执素掩唇笑道,“不过没关系,无论胜负如何,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我也不会告诉她。”
玉衡叹了口气,双臂抱膝,道:“你既然是来杀我的,怎么还不动手呢?”
“不急,让我想想清楚怎样才能让你来世都记得是我杀了你,或者,干脆就不要有来世了。”执素伸手从头上取下挽发的玉簪,她的宽袖褪到肘弯,现出一截玉藕般的臂膊,在浓密的黑发中灿然生辉。
“还记得这根簪子吗?”执素低低道,“那时你拿了陆知风的簪子,被我亲手还了回去。你不知道,这簪子是先母在笑白门时打磨送给他的,如今,终于又回到了我的手里。”
两人相依坐在屠戮场内,低声细语。四周的尸山血海,于他们而言似乎只是寻常风景。他们好像打算就这样一直聊下去,没什么能打断的。
不过终究还是有人不识时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