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云常山顶的积雪开始融化,云开镇的河水也渐渐丰润起来。春风吹醒了漫山遍野的花红柳绿,也将热闹吹入了这座山下小镇。
这一个月来,云开镇特别热闹,大大小小的客栈没有一间空房,连酒楼都座无虚席。镇上百再寻不到合适的地方消遣,无奈之下只能去小酒馆小茶摊将就。
镇口大路边有一座茶棚,三五张桌子,围坐了七八个闲人。清晨的露水尚未干透,路上车马也还不多,金色的暖阳斜斜地照在人脸上,舒服地让人想再睡上一觉。
但他们聊的内容却让人无心入眠。
其中一个面相斯文的汉子,扯着个破锣一般的嗓子高声道:“要我说,北辰宫也实在是大惊小怪了!一个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夏溟居一张战书就把他们吓得,召集了那么多门派去助拳!”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夏溟居可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他身边坐着个一身褐色麻布衣衫的男子,小口小口地啜着茶,话开了个头却不说下去,卖起了关子。
整个茶摊中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到了他身上。
麻衫男子直到有人按耐不住催促了才又道:“听说那夏溟居的主人大有来头,而且,还炼制了一批魔兵。那些魔兵一个个三头六臂,力大无穷,只听魔主一人号令。”
隔壁桌有人扑哧一声喷了口茶,笑道:“胡说八道吧你就!别的我不知道,魔兵我也听说过,只是群失了神智的傀儡而已,不过就是寻常人模样,什么三头六臂!”
“你见过吗?”麻衫男子涨红了脸,怒视着那人,“你又没见过魔兵,怎么知道我在胡说?”
“我也是听小倭瓜说的,他见过。小倭瓜,你在哪儿呢?”
那人戴着一方月白儒巾,乍一看倒像是个读书人。他站起身,四处张望着。
“我是见过魔兵。”角落中有个声音怯生生地冒了出来,茶棚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他好像被吓到了,佝偻着的背愈发拱了起来,十足的像个倭瓜。
过了好一会儿,在众人的怂恿下,小倭瓜才又坐直了身子。那是一个穿着土绿色上衣的少年,不过十七八的年岁,但面色憔悴,全然没有少年人该有的意气风发。
“十来天前我在山上采药,因为附近的药草都被采得差不多了,所以走得远了点,进了平常没什么人去的山坳里边。我刚找到一株石斛,正开心时,听到不远处整齐的脚步声,好像有一队官兵路过。我当下觉得奇怪,这深山老林的,附近也没听说在打仗,怎么会有军士路过。”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诡异。这么多人走路,除了脚步声,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附近的鸟雀也好像瞬间哑了,似乎这山坳中除了我再无活物。我顿时吓得手足冰冷,缩成了一团。”
有个人听到这里忍俊不禁地笑了:“怪不得叫你倭瓜,动不动就缩起来可不像极了么!”
周围的人也哈哈大笑了起来。
小倭瓜却一点也不生气,径直说了下去。这些话他憋了许久,只盼着越多的人听到,这样他才能稍稍释放些心里积存的压力。
“我才刚把自己藏好,那队兵士就从我身旁五尺开外经过,离我最近的只隔着一株大槐树。这时候我听到有人说话,声音尖细,像个太监。”
“那人尖声细气地说:‘卜叟前辈,魔主原先说去千机门接小姐,咱们是不是该转向了。’另一个声音听起来苍老些,却十分温和,他道:‘出来前我又卜了一卦,小姐离开千机门去了别的地方,我们带着魔兵不方便去。’”
“我有个姨妈嫁得远,夫家在平江城附近的刘家村,故而我知道千机门是个常人闻声色变的所在。我听他们口气,千机门似乎想去就去,于是就想看看魔兵长什么样。”
“没想到你这般畏畏缩缩,也有胆大的时候。”
“小倭瓜一向胆大,也是那事之后才变成这样的。”戴儒巾的那人辩解道。
“我抬头的时候,那说话的两人已经走过去了,只看到他们俩的背影。那群魔兵步履一致,四肢僵直,身上穿着黑衣,并没有任何盔甲。我觉得奇怪,壮着胆扬起了头,看到一张张瘦骨嶙峋的脸。不,不只是瘦骨嶙峋,他们脸上就仅有一层皮,突兀地包着骷髅。我吓得牙齿咯咯作响,忍不住又往上瞧了瞧。只见鼻梁上方,眉毛下面,一双眼睛仍然黑白分明,但眼白占了整个眼眶,黑眼珠缩成了针孔般大小。”
“我浑身抑制不住地抖了起来,只恨自己腿生得太利索,跑得这么远。这群人显然因为长相奇诡,只能在深山中觅路行走。但我的眼睛偏就那么不听使唤,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都瘦成那样了你还熟悉呢?”坐在旁边的一人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喝了口茶,目光却飘向了茶棚最外沿的一对男女。那男子一身纤尘不染的青衣,端坐在破旧的长凳上,斟茶倒水的动作潇洒绝俗,好像杯中的不是发黄的粗茶,而是洞庭新采的碧螺春配上了旧年的梅花雪。男子对面的姑娘姿容娇艳,乌鸦鸦的鬓发如云般堆成了丫髻,余下的顺服地垂在鹅黄色的外衫上,泛着幽幽的光。
“我刚才说过,我有个姨妈。她嫁人后生了几个子女,因为离娘家远,故而她把我的一个表兄送回了娘家养在我外祖母膝下。我自小就同我的表兄一道长大,因为年龄相仿,我跟他比跟我的亲兄弟还亲近。表兄成年后回了刘家村,此后我每年春天去看他一回。那天在树林中,我看到一个魔兵面容熟悉,虽然畏惧,但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也注意到了我,忽然嘴一张,好像在同我打招呼。”
“我吓得魂飞魄散,他嘴里没有舌头,连哑巴的呀呀声都发不出来!”小倭瓜说到这里,倏然滴下两滴豆大的泪珠,“我知道我没认错,他就是我的表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可是我怕得要死,不敢过去问,只能伏在草丛中,趴得更低一点。从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做噩梦,我一闭眼,就看到表兄满脸是血地站在我面前……”
褐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走到了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换做谁碰上这事也都不敢吱声的,你还是莫要太过自责。”
“怪不得我年前听说刘家村一夜间成了荒村,人迹全无,原来……”
小倭瓜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怖之色:“那,那我姨妈一家……”
“小倭瓜节哀吧,你就当他们一夕之间过世了。”
起先那容貌斯文的男子忽然扯着破锣一般的嗓子道:“那万一仙魔大战爆发,夏溟居的魔兵不够用了的话,我们这云开镇地势便利,岂非危险得很?”
他这话不算没有道理,云开镇是离北辰宫最近的一个镇子,人丁兴旺,若是魔道想要就近炼制魔兵,这里自然是上上之选。
茶棚忽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默默地饮着茶,一言不发。
“店家,钱放在这里了!”
路边的青衣男子站起身搁下茶钱,同着黄衫姑娘飘然而去。
茶棚中人似乎如梦初醒,一个个互相告别,纷纷打算搬到别处暂避风头。
阳光晒干了露珠,土路上灰尘四起。从茶棚出来的青衣男子面色忧郁,走得不紧不慢,黄衫姑娘一路小跑追在身后。
“门尊,您不是说在芳华门解除了魔兵的禁制吗?怎么还是被带回去了?”
玉衡轻叹了口气,目光木然地投向远方。最近各派门人都朝着翠琉峰而去,众人都觉得天枢妄自尊大,故而助拳助得毫无压力。他倒是觉得以天枢的个性绝不至于如此鲁莽,想来是有后招的。单凭刘家村一个村子的魔兵,且又被自己毁了一部分,天枢无论如何不可能如此托大。但魔道到底有什么隐藏的招数,玉衡也实在是想不出来。
此时听初颂问起,他放缓了脚步,解释道:“我解除了他们身上夏溟居的禁制,也只是令他们有机会慢慢恢复成一个看起来正常的人而已。他们失去了灵魂,无论如何是变不回原来的模样了,如方才小倭瓜口中的表兄那样,能辨识出至亲之人的,不过是十之一二罢了。”
“那他们的灵魂在哪儿呢?”初颂歪着脑袋,想了片刻道,“早知道我就回魔巢了,那样细细查探,说不定还能找出来。”
玉衡摇了摇头,苦笑道:“我所料没错的话,夏溟居的魔人原本就只是想摄取灵魂,如今恐怕早已被炼化,成了魔功的一部分。那些傀儡是天枢担心被人追查才来了个死不见尸,倒是无意为之。”
“那死老头真是丧尽天良!若若也是被他害死,不,被他害的!”初颂愤愤然地将路边石子踢得到处乱滚,“早知道我当初在夏溟居就多给他添些乱子!”
玉衡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眉宇间的凝重不觉间减轻了许多。
这孩子大半个月前突然出现在闲雨阁,死活赖着不走。闲雨阁的杂役无奈至极,只能送了飞讯到修元殿,说道有个陌生姑娘自称初颂,非要见门尊一面。
玉衡接到讯息也觉得匪夷所思,后来想起那日天枢带走了锦儿的尸身。锦儿的魂魄自然是无处可觅,但当时为了引诱阿若到梨锦小筑,他想必是将初颂的魂魄收在了极光玉中。纵然复活的仅是锦儿的躯壳,但天枢那样入了魔的疯子,做出这种事来也是能预料的。
他从修元殿下去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一个身姿婀娜的女子正坐在地上,手上拿着东西在给飞鹭喂食。一人一鸟在那刚发出嫩芽的草地上,背靠着青山,说不出的悠闲自在。
恍然间他好像看到了阿若,一样地在草地上同飞鹭相依而坐,只是他们在一起从来安静不到半刻,没多久便会开始打闹。这时候杨柳姐妹会推开门,笑嘻嘻地站在屋檐下看热闹。
但是现在只剩了飞鹭。
还有那张他不怎么想见到的脸。
初颂从入樵山出来后便让椋木鸟飞了回去。她与齐无离洛舒醉之间恩怨已消,无需再有纠葛了。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难道真的再回夏溟居吗?
不,她不愿意,她宁可在尘世间躲起来,也不想再去那个地方。
可惜事与愿违,她下山后一连碰见了好几拨仙道的人马,有一回住店的时候,她差点被人识破,只得连夜跑了出来。
齐无离说得没错,这些日子仙道各派纷纷出动,她除了尽快回夏溟居,别无他法。
想起齐无离,她忽然记起自己身上的璇玑心法,想起璇玑门。这世上如果还有一处地方能容她安身,保她无虞,大概也只有青渺峰了。
也许,玉衡真人能看在若若的份上收留她呢?
那时候她不知道她这张脸长得实在是不合时宜。当年齐无离因为锦儿之死偷进卷帙楼,叛出璇玑门,玉衡便已经迁怒到了锦儿身上。后来又因为齐无离试图挽救锦儿使得云绯若伤心绝望,虽然换出了摇光,但于玉衡而言,这帐难免又要算锦儿一份。
因此当初颂满怀希冀地笑迎玉衡时,看到的却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初颂为了躲避仙道中人,一路从入樵山抄小道到了青渺峰,日夜不宁,早已疲惫不堪。此刻见了玉衡的神情,知道他必然会下逐客令,当下眼一闭身一歪,半真半假地晕了过去。
玉衡不防她晕得如此及时。待要放任不管,目光触及飞鹭那不赞同的眼神,手上又探到她身上熟悉的灵力,心里不由自主地软了软。于是初颂便如愿以偿地在璇玑门住了下来。
她虽然长了锦儿的脸,但言谈举止终究与锦儿截然不同。那一身的古灵精怪,天真稚趣,时日一长,玉衡便觉得她只是个戴了锦儿的面具而已,初颂还是当年那个初颂。
于是也再想不起来赶她走了,就连出门,她愿意跟,他也随便她跟。
她一身魔气又如何,他的徒儿,他的师妹,如今也是魔。
他想护的人,他不信谁能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