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锦小筑内,云绯若和她身下的石塌被黑气笼罩,丝丝缕缕的红色光束如同网一般遍布全身,越收越紧。
“好痛!”
四肢百骸中流动的不再是血,而是一把把极细微的刀子,将她的骨,她的肉,她的筋脉,寸寸割断。偏她还能清醒地感觉到这份痛楚,她千百次的以为再痛一分便能晕了过去,但这样一分分加剧的痛也仅是扰乱了她的思绪,如炼狱一般的凌迟深入骨髓。
“杀了我好了!”
天枢嘴角挂着丝残酷的笑意,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晶莹的碧色从黑气中氤氲出来,又被红色光束紧紧缚住,割裂成了无数的小块。恍若一方人形的碧玉上血流纵横,翠色流转中参杂着朱红,煞是诡丽。
齐无离与楼翦秋在听到云绯若痛呼后赶到了门口,一抬腿顿时惊呆了,天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将这间屋子设下了结界,他们看得到,却进不去。
“我答应过齐无离,你死不了。”
碧色光芒越来越深,越缩越小,好似即将凝结成一盏翠绿色的清茶,只是缺了茶杯。
“璇玑玉的玉魄?”齐无离低语道,“快成了,小若,再坚持一会儿!”
倏然间,翠色光芒盛放,整间屋子如同天上宫阙一般,流光溢彩。云绯若身上的碧色须臾间被剥离,只剩了红丝纠缠,在碧光照耀下,那一张玲珑俏脸更如冰玉一般,无一丝血色。
一息之后,碧光熄灭,极光玉闪着七彩虹光,从云绯若袖口浮出。玉魄如同一股碧泉,注入极光玉,瞬间幻彩隐没,羊脂白的玉面翠色欲滴。
天枢轻轻一扬袖子,极光玉穿过结界,落到齐无离手中。
齐无离眼中异彩闪动,松了口气。看样子天枢还算言而有信,这虽不是璇玑玉原身,但有玉魄在,功效应当相近。
“有劳前辈了。”
他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这也是他头一回真心实意地尊称天枢为“前辈”。
“你看,他满意了。现下你该明白了,他说再多的甜言蜜语,终究是为了锦儿。”天枢的笑容渐渐变得魅惑,“你对他,对情,还有一丝一毫的期待吗?”
“没有。”云绯若眼光微斜,看到结界外的齐无离捧着极光玉,好像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那一年,她在疏疏落落的梅花中与他相遇,他曾为她洗手作羹汤,也曾令她伤心欲绝。她以为,即便有缘无分,他们也能各自安好。
原来一切都是奢望。
可她对他终是没能忘情,若非如此,当初又何必让师父替她除情?
“小若,你还好吗?”楼翦秋目光湛湛。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心疼,但她又矛盾极了,小颂毕竟因她而死,小若是万万不会放过她的。
“你的秋姐为寻得机会修习上乘心法,不惜杀害初颂。事后生怕你替初颂报仇,又一路奔波,将你骗到了这处绝境。”天枢深深地注视着云绯若,好像要望进她的心里去,“你对她,对姐妹之情,还有一丝一毫的期待吗?”
云绯若眼角滑下一滴泪,眼前一片金光闪烁。她想起了那串金铃,是她替楼翦秋精心挑选的。即便意识到了秋姐的嫉妒和不忿,她还是念在十几年相依为命的姐妹情,不曾对她有所保留。
可她却对小颂下了毒手!
“不再!”
天枢满意地点了点头,右手一展,半片掌宫玉令出现在掌心。
“那晚上洛舒醉在平江城遇见了我,后来她凭着这半片掌宫玉令与楼翦秋结成同盟。在她心中,你这个萍水之交,是可以随意出卖的。你对她,对金兰之谊,还有一丝一毫的期待吗?”
是啊,跟齐无离相比,她算得了什么?即便她一再声明自己跟他恩断义绝,洛舒醉也仍要将她置于死地。平江城中不打不相识,她还以为今生有幸,遇到了脾性相投的知交。
“绝不!”云绯若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
天枢叹了口气,拿起她放在身边的开阳剑。
“放……放下!那……那是我师父的佩剑!”
天枢轻叹着起摇摇头,目光中满是怜悯:“师父?你当他是师父,他当你是徒弟了吗?他凭什么收你为徒?家世?修为?天赋?不,他就是看上了你年幼无知,秀色可餐!他将你带在身边慢慢感化,假以时日,你便心甘情愿地成了他的禁脔!”
“不是的,不可能!”云绯若声嘶力竭地否认,然而声音低微,好似在喃喃自语。
“你嘴上不承认,心里却是相信的,对吗?那一夜,你师父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都忘了吗?”
那一夜……云绯若睁大了眼睛,茫然地想着。是了,那一夜她求师父替她除情,师父却说要同她做夫妻……多可笑啊!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语,她的师父竟能说得如此坦然,好像理所当然一样!
“天枢真人,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还不放小若出来?”
齐无离在结界外终于意识到了不对,里面二人一问一答,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但能看见云绯若面色越来越灰败,眸光越来越黯淡。
天枢置若罔闻,笼罩在云绯若身上的黑气越来越浓重,好似乌云一般将她包裹了起来。
“那么,如今你对他,对师徒之情,还有一丝一毫的期待吗?”
云绯若犹豫了一瞬,泪珠如泉水一般涌出。
“没了,没了,你满意了吗?”她嘶吼着,泪水源源不断地从颊边滚落,渗入了石塌。
天枢面色越发慈和:“你是个可怜的孩子,出生伊始便被丢弃在寒风中,只差了那么一刻,你的小命便会归西。我捡到你时,你已经手足冰冷,周围不见任何能辨别身份之物。你的父母是铁了心的要你死,而你因缘巧合,竟然活了下来。”
他的话好似利剑一般刺入了云绯若的心中!
她这一生,若论及师徒,爱人,姐妹,朋友,无论情真情假,她终究都算曾经拥有。唯有父母亲情,她从来不曾品尝过,连想一想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她是个孤儿,是个弃婴,她一出生就是个错误,她的命从一开始就注定没人珍惜!
“我宁可那时候便毫无知觉地死去。”她心如死灰,“你不必问我是否有所期待。从来没有过的东西,你叫我如何期待?”
天枢目光变幻,云绯若忍不住跟随着他的眼神,意识越来越模糊。
“你是不是觉得活着太没意思了……”
“是啊……”云绯若双眼朦胧,好似看见满天星光,她躺在云雾中,放松得有些晕眩,“我什么都没有了……”
“那换个人替你活,如何?你可以从此长眠,可以不必继续在这世间受累受苦。”天枢的声音幽远绵软,似乎从她心底传来。
“好……”她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混沌,好像脑中有个小人将她的思绪东拉西扯,最后绕成一团,打了个死结。
“小若,你不能睡,快睁开眼睛!”齐无离边吼边疯狂拍打着结界,“天枢,你答应我的,小若不会死,你答应我的!”
天枢横了他一眼,嫌弃地撇了撇嘴。结界将齐无离的掌力反弹,震得他喉间一甜,一口淤血喷在结界上。齐无离见云绯若在石塌上再无声息,心中绝望,软倒在了地上。
“齐公子,结界……结界开了……”齐无离睁开眼,只见楼翦秋手伸在结界里面,一脸不知所措。
“这结界的弱点是血?”齐无离心念一动,生怕天枢反应过来修补结界,忙钻了进去。
天枢此刻自顾不暇,他已将魔功发挥到了极致,黑气丝丝缕缕围绕着云绯若,浸润了她的每一处肌肤。云绯若的体内慢慢透出白光,好似在与之相抗,小小石塌上方如同暴风前的天空,风起云涌。
忽然间,白光汇聚成两股,自云绯若体内迸发,穿透黑气,冲向天枢。
“噗!”
天枢如受重创,口中鲜血狂喷。那一缕缕的血剑被白光冲击,在空中散成了血雾,刹那间席卷了每一处角落。
轰然一声巨响,石塌碎裂,烟尘扑面。两道白光在室中盘旋一圈,没入了云绯若体内。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齐无离除了呆立一侧,再无别的主意可想。
直到血雾散尽,他看到石塌碎片中,云绯若袅袅婷婷地站了起来。她抖了抖身上的衣衫,又摸摸脸,对着齐无离嫣然一笑,好似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她醒来了,毫发无伤。
“小若?”齐无离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踩着满地的石块过去把她拥住,“他没骗我,你没死,真的没死!”
他从来不曾如今日这般感谢上苍,感谢天枢。他原以为他会像失去锦儿一样失去了她,到那时即便锦儿复活,他也将了无生趣!
“太好了,如果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是吗?”云绯若退后一步,似笑非笑,“怎么?不要锦儿了?还是打算坐享齐人之福?”
“你……”她还是他的小若,可又好像变了个人一般,全然的陌生。
她的袍袖鼓荡,无风自动,齐无离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想要看出点端倪。
“这一掌,是索取你欠小丫头的债!”
灵力如排山倒海一般袭来,将齐无离推出了门外。他的身子撞上梨树,又弹向院墙,将石砌的墙体冲出了一个大洞。
“你不是小若!”
齐无离坐倒在梨锦小筑外,透过那个大洞,他看到“云绯若”面色冷若冰霜,眉目间透露出俾睨天下的傲慢。
“不错,她是摇光!”
天枢摇摇晃晃地从地上坐起,唇边血迹犹存。他没想到云绯若体内灵力如此充沛,竟将他的真气全数反弹。不过总算没有前功尽弃,这伤也算值得了。
“天枢师兄,可要师妹扶你一把?”摇光嘴角含笑,伸手作势欲扶。
“不必了。”天枢目光缩了缩,对上她白衫上的点点红斑。她的白腻的手指如冰雕一般,也沾满了血迹,不知怎么令他升腾起了一丝惧意。
“唉,师兄这么客气,摇光也不能强人所难。”摇光伸手取下发簪,在手中把玩。满头青丝失了发簪的约束,顿时披散下来,好似一匹丝缎垂在肩上。
“你是摇光师叔祖,那小若呢?”楼翦秋怯生生地缩在墙角,方才那一幕委实吓到她了。
摇光手中转着发簪,在楼翦秋面前俯下身来,“小丫头没了不是正合你意吗?不然她到处找你为初颂报仇可怎么办?”
“你……你都知道……?”楼翦秋心存侥幸,当初她同小颂发誓的情景尚还历历在目。小若死了,小颂也死了,这世上她最在意的姐妹都离她而去了,而她终于迎来了一步登天的契机。
可这个占据了云绯若躯体的摇光似乎并没打算放过她。
“觉得可惜吧?我居然都知道。我占了小丫头的躯体,总得为她做点什么的,你说是不是?”摇光托腮想了想,“这样吧,你是她的好姐妹,我给你留点什么?”
她这个姿势特别像当初在翠琉峰上的云绯若,楼翦秋的目光不由暖了暖。
猝不及防地,一丝锐痛划过她的右脸!
“你!”楼翦秋惊怖不已,往后连退几步。她伸手摸了摸脸,手上湿漉漉,定睛一瞧,只见摇光簪子的尖端血色嫣然,而她的笑容,也一样充满了血色。
“你居然用它划我的脸!”楼翦秋又惊又怒,一双眼睛战战兢兢地瞪着那张熟悉的脸。
“没办法啊,你这人除了这张脸还能看,其他一无是处,简直无从下手。”
摇光把那沾了血污的簪子一扔,簪身在院子中划过一道弧线,“叮当”一声落在院门外。
“你要杀只管杀,这样侮辱我算什么本事!”楼翦秋恨得紧咬牙根,面上鲜血淋漓,狰狞可怖。
“你不怕死?”摇光啧啧连声,“你若是不怕死,怎会听信天枢挑唆杀了初颂?你害得小丫头伤心绝望,苦痛至极,我若是让你死得太过痛快,岂非对不起小丫头?”
“摇光,两百年不见,你好像更加狠辣了。”天枢拿出半片掌宫玉令扔给楼翦秋,“承诺你的东西,我都给你了,往后你怎么行事再与我无关。”
楼翦秋托着玉令百感交集,一时分不清楚自己该笑还是该哭。她颤抖着双手取出另一半玉令,将两块放在一处。分成两半的玉令如磁铁般迅速聚拢成了一块,不见半点裂痕。
“弟子谢过师祖!”
楼翦秋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跌跌撞撞走出梨锦小筑。
“两百年不见,天枢师兄倒是大方了许多,掌宫玉令说送人就送人。”摇光目送着楼翦秋远去,回头道,“不过你哄骗齐无离之事,可怎么了结呢?”
她看到齐无离手握极光玉,灰尘扑扑地爬起来,却不走院门,而是又从墙洞中爬了进来。
“这人脑子撞坏了罢!”
齐无离没看摇光,径直走到天枢面前,把极光玉放到他手中:“无论如何,锦儿是你的亲生女儿。小若怎么回事我不明白,但这璇玑玉魂是小若的命换的,你拿去救锦儿吧!”
“嘻嘻,谁告诉你璇玑玉能救命的?”摇光在旁笑得乐不可支。
齐无离被她的笑晃花了眼,恍然便是当初那个天真无邪的云绯若:“小若,不,摇光前辈,你笑什么?”
“你的锦儿死了几十年了,你往哪儿找她的魂魄去?”
“可她还好好地在梨锦小筑的楼上躺着,虽然气息微弱......”齐无离自是不信,锦儿是天枢的女儿,即便再是冷漠,但虎毒不食子,始终是亲生父女。
“摇光说得不错,那天锦儿被你当场打死,魂魄离体,早就没救了。你觉得她有一丝活气,只不过是因为我取了别人的一缕生魂附在她身上。不过你要她活过来也不难,极光玉中有初颂的魂魄,你替换进去即可。”天枢笑眯眯地替齐无离出主意,“你得不到云绯若,初颂是她的至亲姐妹,你不如娶了她,也算圆满了!”他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不由笑出了声。
“你告诉过我的,锦儿是你女儿,你!”齐无离气结,抬头望着锦儿房间的窗户。他再想不到这世上有如此冷酷之人,连亲生骨肉的生死都无动于衷。
摇光也诧异极了,偏头觑着天枢:“天枢师兄,你这就不对了,即便师侄女当时便无法挽救,你留着她的身体在人间,令她无法投胎,也是不妥的。”
“什么女儿!贱人生的孽种,竟然企图混充我的血脉,死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