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面色冰寒,持着开阳剑越走越近。执素从来都不曾如今日这般害怕他靠近,一直以来,都是她在努力地想要离他近一点。
“玉衡,看在你我多年的情分上,饶我这一回行不行?”
“情分?执素,你以为我们之间真有什么情分?难道不是试探与被试探,利用与被利用吗?”
“可这么多年来你也没吃过亏啊!”执素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只是方才玉衡那一击全力以赴,她实在是受创极重,无力站稳。她的脸上沾上了混着青苔的淤泥,脏污一片,一身白衣却仍是纤尘不染。
玉衡低垂眼眸,偏首望了一眼云绯若的方向。她被飞鹭护在羽翼底下,只露出一角浅粉衣袖。
“你不该挑战我的底线。也许我能放过你千回百回,但这一次,我绝不会放过你。”他的声音如冰霜一般,冷得令人不寒而栗,“我不能给你第二次机会去伤害阿若!”
“你把她看得比你自己还重,是因为你爱她吗?”执素恨意上涌,不甘地大吼出声。
“她是我的徒弟。”
“这话你骗得了别人,骗得过你自己吗?”执素嘿然笑出了声,一缕淤血从嘴角流出,滴在她的衣衫上,瞬间滚落在砾石上。
她挣扎着爬向玉衡,食指高举,指着他鼻尖声嘶力竭地喊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那张脸,你那眼神,哪怕是瞎子也看得出你爱她入骨!”
“是又如何?”玉衡闭了闭眼,反问道。
“哈,你居然承认了!你竟然敢承认!”执素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喃喃道,“我原以为你死都不会承认,我原以为,你会自欺欺人一辈子......”
他真的是在自欺欺人么?玉衡低低笑了一声,是啊,这份心事他掩藏了多年,既不敢面对阿若,也不敢面对自己。但此时此刻,他在执素面前坦然承认,瞬时柔情如决堤之水源源倾泻,他感到了放松和快意。
他目光炯炯逼视执素,朗声道:“那又如何?反正天下人一直说我离经叛道,放浪形骸!况且我从不打算向她吐露分毫,难道也有错吗?”
“你没错?师徒乱伦,天诛地灭!”
“总好过那些表面仙风道骨,背地男盗女娼的伪君子!”
执素脸色白了白,瞳仁微微一缩,似乎玉衡的话戳到了她的痛处。她缓过口气,一字一句道:“可惜!看样子我不该杀了她,不然还能看看你们有何下场!”
“你杀不了阿若的。下山前她炼化了璇玑玉,我存在玉中两百年之久的璇玑真气尽归她所用,就凭你还要不了她的命。”
执素神色委顿,一双美眸直勾勾地注视着玉衡,苦笑道:“是吗?”
玉衡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背转身:“人说相由心生,你这样蛇蝎心肠的女子,怎么就长了一张清丽出尘的脸?”
“玉衡,我是不是从来没跟你说起过,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什么地方?”
“嗯?”玉衡应了声,提步向云绯若走去,“疏影楼?”
不,他当然不知道,那年寒梅会上,有双童稚的眼睛一直围着他的身影打转。他是如此的高洁,好像碧空中漂浮着的云朵一般,遥不可及。那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能站在他的身侧。
后来她长大了,心也大了,拥有了当年想都不敢想的一切,于是便想要得更多。
“玉衡,你知道吗?你珍之重之的好徒弟,她心里有一个伤她至深却令她无法割舍的男子。你说这是不是报应?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可惜各有各的三千弱水。”
“她心里有谁没谁,同我无关。”
玉衡脚步顿了顿,如冰霜般冷峻的脸上划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缝。他的手心好像扎进了一根刺,他狠狠攥紧了拳头,那刺越陷越深。
那是他的阿若,他倾尽所有,恨不能给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的阿若!她爱上了别人,痛而不悔,而他连那个人是谁都不知道!
初见时那一幕如巨网一般扑面而来,阿若那澄澈的眼神在梅花织成的网中熠熠发光。她是梅林中最皎洁的那一朵梅花,他鬼使神差地将她收归门下,从此定下了师徒名分。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他的心里,再不是那个单纯的小阿若,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令他心旌动摇。
漫天的红梅化作了冰凌,呼啸着从四面八方落下。玉衡冷冷一笑,催动掌力,接连拍出。倏然,尖利的冰凌飞速旋转,映出了云绯若情意绵绵的笑脸,将他团团围在中间。
他的心顿时柔了,凌厉的掌风变成了和暖的春风,不见一丝劲力。他知道一切都是虚空,一切都是陷阱,一切都是杀机,可他还是犹豫了,他贪图这一瞬的柔情似水。
就在他犹豫的一息间,千万支冰凌寒光闪闪,没入了他的身躯。
“玉衡,你也不过如此!”
执素形如鬼魅,发丝戟张,原本素白的衣衫已经成了血红,口中犹在不停地吐血。幻杀术本就极耗修为,她今日为了脱身勉力施展第二次,已是强弩之末。
“区区鬼蜮伎俩,也敢出来放肆!”
玉衡猛然睁开双眼,身躯微晃了一晃,随即岿然不动。他张开双臂,右手高举,须臾,一道寒芒破空而至,开阳剑如吸附了漫天星斗一般璀璨耀眼,将他的脸照得雪亮。
“你,你居然还有余力召唤开阳剑!怪不得,怪不得他们从来没打算同你正面对敌......”执素y眼中布满了绝望,惨笑道,“技不如人,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好不容易寻到了一点契机,拼尽全力,还是无法扭转局面。
“玉衡真人,今日你留执素仙子残命,我便放过你的徒弟。不然我这一刀下去割断了她的脖子,你再是神通广大也救不回你徒弟的命。”
云绯若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白衣男子,他脸上到处都是细细的红痕,却仍堆满了笑意。只见他一手扶着云绯若,另一手握着把匕首,蓝光湛湛的刀刃贴着她颈间皮肉,一副随时会切下去的架势。
玉衡的眼中闪过阴鸷之色,云绯若颈上五个鲜明的指甲印令他揪心。那男子修为低微,抵不住他半成的功力。可他若是出手,他徒儿的脖子上恐怕会再添一道伤痕。
他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你们走吧!”
“曲苏,你快杀了她!杀了她,疏影楼一切由你执掌!不然玉衡是不会放过你的!更不会放过我!”
“闭嘴!难得还有人肯豁出自己性命救你。”玉衡淡淡扫了她一眼,“他杀了阿若他也活不了。”
“我相信玉衡真人言而有信,说让我们走,必定不会为难我们。”
玉衡哼了一声,任凭曲苏过来搀起执素。
“阿若,我们回家了。”
飞鹭“呀呀”叫了两声,偏着脑袋,小小眼睛中满是委屈。
“今日辛苦你了,改天我多买几斤鲜鱼给你吃。”
玉衡手指拂过它羽翼上的断骨,虹光流转,断骨瞬间愈合,不见一丝痕迹。
“你啊,自己能做的事自己做,别等着我来。装什么可怜?”
飞鹭不满地“呀”了一声,双翅一展,冲上云霄。
天是真的冷了,连绵玉榻都不够暖和了。云绯若不舒服地换了个姿势,将自己缩成一团。
一张毯子飞了过来,将她盖得严严实实。
“师父?”
“醒了?醒了就别再赖床上了,你都睡好几天了。”
云绯若面色微红。低头一看,胸口的剑伤已经愈合,衣服还是原来那一身。
“去,换身衣服,发臭了。”
玉衡背着手出房间。
片刻过后,云绯若小心翼翼地敲响了门。
“进来吧!出去了一段时间,倒是学了规矩回来了?”玉衡抬了抬眼睛。她换了身秋香色的衣裙,头发湿漉漉的,想是刚洗过。
“师父,徒儿…...徒儿……”
云绯若有心将这些日子的事情和盘托出,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玉衡也纠结,他既想知道那个他是谁,又怕知道。
“你……”
“徒儿……”
“你说吧!这些日子做什么去了,弄了一身伤回来。”玉衡捧着书的手指有些发颤。
“弟子不孝,弟子违抗师命,与师门逆徒牵扯不清!”
玉衡手中的书飘然落地。
“为什么是他?”
沉默了会儿,她听见师父淡淡地问了一句。
她跪在地上,偷眼觑着师父脸色。他的神情淡漠,似乎并不在意,可是他的嘴唇紧抿着,她知道他在努力克制怒意。
她狠了狠心,将事情始末详细叙述了一遍。
玉衡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桌案上的书本。
云绯若知道他在听,因为她看到他的的眉头成了川字型,面色越来越紧绷。
“弟子肆意妄为,持心不坚,行事不检,请师父责罚。”
“你年纪尚小,也是难免,这本就是历练的目的之一。堪破了世情,往后才能潜心修炼。”玉衡呼吸滞了滞,斟酌着词句。他在心底苦笑:他如何舍得罚她?又有何立场罚他?
云绯若松了口气,顿了顿又道:“虽然徒儿已经同他恩断义绝,但终究还是心有不甘。”
“嗯?你若是想报仇的话,为师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不不,他毕竟也算救过我一命,算两清了。徒儿是想……徒儿曾听说北辰宫有门奇术,能洗心伐髓,不知道师父会不会?”
“那是‘除情’。”玉衡眉心一跳,“你从哪儿听来的?想做什么?”
“徒儿是想,既然断了,索性断个干净,省得想起来心情抑郁,扰了修炼。”
“北辰宫立世千年,禁术颇多。因大半有毁天逆命之嫌,因此严禁门中弟子修习。”
云绯若眼神暗了暗,楚楚可怜地望着玉衡:“那师父是不会咯?”
玉衡心一软,叹了口气。
别的禁术他未必会,偏巧徒儿口中的这个,他当时觉得只是寻常法术,曾偷偷修习过,
只是他从未用过。
但此时她主动要求为她施行此术,意味着她甘愿放弃对齐无离的最后一点痴念,从此后她与他形同陌路,再无一丝一毫的牵挂。
他们师徒之间,也不会再有第三个人存在。
这于他而言实在是太大的诱惑,令他怦然心动。
“这术法施行并不困难,不过受术者必须心甘情愿才行。如若有一丝执念,施法者难免遭受反噬……”
云绯若听到师父语气犹豫,不由出言相激:“徒儿很有诚意,绝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不舍。倒是师父,难道对自己的修为没有信心?”
玉衡深深看了她一眼:“既如此,明日……”
“就今日好了,早去早了。”云绯若笑吟吟地从地上跳起。
“天都快黑了!”
“师父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在哪儿好呢?要不就在这里吧?方便!”
云绯若当即在蒲团上坐定,一脸赖着不走的架势。
玉衡皱了眉,把她拽起:“此法虽然简单,不过颇为耗时,总需寻个舒服点的地方。”
“绵玉榻!”云绯若眼睛一亮,这些年绵玉塌对她运功颇有助益,想来是妥当的。。
天气寒冷,徒弟刚受过一场重伤,如有绵玉榻相护,想来会更顺利些。玉衡心念电转,也就由她去了。
“清心静气,放空尘思,保持灵台清明,以防邪思入侵。”
“徒儿懂得,徒儿只当自己是个死人。”云绯若吐吐舌头,心境澄明。师父既然胸有成竹,她又有什么可顾虑的?
玉衡见她此刻还不忘贫嘴,不由笑了笑。他端坐在徒弟身后,默运心。,不多时,一点蓝光浮现,片刻过后蓝光逐渐扩散,形成一团光晕,如一张丝网般,将绵玉榻罩在中间。
蓝光渐趋稳定,玉衡掌心又生出一缕紫芒。那紫芒如同一枚极为细小的绣花针,瞬间钻入云绯若衣衫。
他的目光凝重,眼睛追随着那缕紫芒。那细细一点紫光在云绯若肌肤之下四处游窜,良久,终于牵引出一条断断续续的光束。
光束极为微渺,色泽深红,好似一股血线。
“这便是她的情丝了!”
情丝颤颤悠悠地,好似随时会断裂。玉衡不敢大意,极缓极慢地运功牵引。它顺从地跟随着紫芒从云绯若体内游出,尾稍落在绵玉榻上。
刹那间,那一点深红四散,化作了无数的血线,再也不受紫芒控制。
“不好!”
那丝丝缕缕的血线在绵玉榻上蔓延,一部分又重回了云绯若体内,另一部分则顺着紫芒的方向,爬上了玉衡的手臂。
“她骗我!她对他,分明痴心未改!不然的话,怎会有这许多情丝,又怎会缠绵不去!”
“罢了,怪她做什么?分明是我自己逞强的后果。”
他纵然修为高出执素许多,但幻杀术乃是执素保命的绝招,她曾潜心于此多年。玉衡在谷中大意入彀,修为损耗极大,后几日又因忧心阿若伤势,彻夜不眠替她调理灵力,早已经心神俱疲。
而今夜施行“除情”,又偏偏选了绵玉榻。
“可是,她的情丝同我又能有什么关系?”
他眼睁睁地看着情丝沿着经脉迅速向上延伸,手臂上犹如有无数条可怖的长虫在游走。那些情丝随着灵力一起侵入身体的每一处角落,如诱饵一般勾起了他沉积了百多年的前尘往事。
记得的,不记得的,如同狂风吹走了经年的尘土,一切都明晰起来。
“摇光,摇光是谁?”
“我为什么会忘了她?”
“阿若的体内,为什么会有她的记忆?”
玉衡闷哼一声,再也经不住“除情”术的反噬,瘫软在绵玉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