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着双目,呆呆看着上方,眼底积蓄着死气,双唇被紧咬得出了血,唇齿间依稀可见有微微的战栗。
她躺在床上,如死尸一般。残破的衣衫和凌乱的被褥静静地摊在周围,身上的衣物被撕得零碎无法蔽体。
她不哭不闹,没有说话,任由绝望紧紧包裹着自己。
如果神真的垂怜世人,为何她的呼喊却从不被聆听……
为何同是狐族,青丘却从无她的容身之处……
那双死眸之上的睫毛忽然有了颤动,两只瞳孔骤然紧缩,眼底的绝望随之一扫而光,她慌张地从床上爬起来,顾不得衣不蔽体的狼狈模样,跌跌撞撞地来到镜台前。她一眼便瞧见胸口上那个烙印,一个嵌在血肉上的“鬼”字,仿佛才刚印上去般,只一眼便将她全身上下灼烧个遍。
这不是一个字,这是诅咒,是耻辱,是噩梦。
她要逃,就得把这一切梦魇都卸下!
她拿出镜子后藏着的匕首,眼睛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盯着胸口上那个印记,缓缓举起手上的利刃,一点点靠近那个字。
眼睛里的阴冷在慢慢扩散,驱使着那利器刺入皮肤。
额头上渐渐渗出冷汗,双眉逐渐拧紧,嘴唇如皲裂的土地慢慢泛白,但她的眼睛却一刻也不曾离开过镜中的自己,手上的动作未曾停下。
她极力咬着下唇,看着镜中胸口上的字被一点点剜出来,拿着匕首的五指在发颤,身体因剧烈的疼痛而本能地抗拒手的行动,但意识却仍顽强的指使着她。
随着咣当一声,手中匕首掉落,她一下子瘫在地上,镜台上的鲜血流下来,缓缓爬到她的脚边。
从此以后,这青丘之国,这鬼狐的身份,就如同那胸口上的血肉,从这个躯体里和她的人生中被彻底挖掉。
她的屈辱和绝望像地上蜿蜒的血水般被自己踩在脚下。
粗重的喘息在房间里回荡,她向床边爬过去,随手抓起一件衣裳,步履艰难地走向门外。
身后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血色脚印,那是她踏着自己的命运痛苦前行的痕迹。
…………
她在葱茏万木之间极力奔跑,慌不择路,任两只脚掌被沿途的碎石沙砾磨出了血也未曾停下。“死神”在她的身后穷追不舍,她不敢回头,不敢放慢脚步,连呼吸都尽力压抑。
破碎的衣衫在风中飞扬,衣角忽然逆风卷起,身后疾速飞来一条锁链,她大惊失色,本能地翻过身子躲避,掌间的离火未待发动,一条锁链呼啸而过,末端连着的银刺瞬间穿入她的手掌,掐灭了那尚未成形的离火。
她忍痛哼了一声,撒开手,化成狐身竭力奔跑。连日来东躲西逃,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可她依旧不能停下。
林风中摇摆着两条白色的狐尾,那锁链宛如银蛇迅捷地咬住一条尾巴,她挣脱未果,不得已又化为人形,尾巴仍是被紧紧绑着,那锁链忽然被身后一股力量拽回去,她被掀倒在地,在地上拖行了两丈后才停下。
身上早已是伤痕累累,蓬头垢面,狼狈至极。
左右两手各自被一只脚狠狠踩在地上,她顿时疼得挤出两滴泪,说不出一句话来。那个抓着锁链的男人慢慢走近,俯视着她,目光里充满了鄙夷。
“还跑吗?”
她沉默地瞪着对方,不掩饰神色间的愤恨和杀意。男子低身撕开她胸前的衣物,看见其下遮掩的血肉模糊的伤口正在缓缓泣血。
他冷笑道:“你挖了这个印记又有何用,你想逃,该卸下的,可不止这个字……”
男子起身,抬起手上的锁链,神色阴冷。
“要摆脱鬼狐的命运,就该把这尾巴也去掉!”
话音刚落,男子手中的锁链顿时化为一把长剑,转瞬间挥落下来。她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便占据了所有感官。
一股凄厉的惨叫响彻林间。
她强忍着剧痛,用尽全力挣脱束缚,掌间离火飞动,她趁机往前方极力奔跑。在数丈之外,忽然被一道无形的结界弹倒在地。
她再没有精力可以逃了,这里就是她的尽头。
在生死之际,那张苍白狼狈的脸忽然浮现一个微笑,目光如烛火将熄,她的心中慢慢生发出一种解脱了的愉悦。
死?
凌辱之恨、剜肉之悲、流离之苦、断尾之痛,这些比死更可怕更痛苦的事她都经历过来了,死亡对于这副精疲力竭的躯体和这个浸满了绝望的灵魂来说,倒是解脱。
未几,三个男子已追寻而来,那为首的一个慢慢上前,骄傲地打量着躺在地上的身躯,抬起一脚狠狠踩在她的伤口处,他的表情仿佛是在看牲畜一般。
“杂种就是杂种,连死也不安分!”
他手中的剑随着话音落下,眼见将要刺入地上的人,却被前方飞来的一支灵箭阻挡,剑锋偏移。
男子还未回过神来,又有几支灵箭呼啸而过,逼得他从少女的身边退开。稳住一看,惊见神山结界前站着一个身影,一个白衣女子正拉扯着弓弦看着他们,眼神很是冷峻。
男子顿时怒起,举起剑来杀将过去,身后两人亦应声而起。玉魂珞快速发出三箭,未曾想到一道风刃突然从旁杀出,将三支灵箭拦腰砍断,那三个狐妖转眼逼到跟前,玉魂珞利用手中灵弓格挡住对方的长剑,同时借势往男子身后翻越过去,手中化出灵剑奋力一挥,一剑使得一个狐妖灰飞烟灭。
为首的男子见状,迅速往后退开,心中暗念,眼前人非他此等小狐可敌,犯不着为一只鬼狐赔上性命。
虽有不甘,但也只能带着另一人速速离去。
玉魂珞见人已离去,转身便去查看地上的少女。她蹲下身去仔细看对方的伤口,发现这个娇小的身躯承受了太多的苦痛,令她不由自主地眉头一皱。
她虽心生恻隐,但她瞒着云起偷偷下山,原是为了寻找灵修的,但眼前的人伤势太重,带回瑶山方能得愈。
此时此刻,是去是留呢?
她心情矛盾,对于隐匿在一旁的一个身影全无察觉。从树后探出的一双眼睛正在紧紧地盯着她,其手中一把檀扇缓缓运力,渐渐生风。
就在玉魂珞犹豫之际,地上的少女忽然有了意识。
少女在朦胧间看见一张陌生的脸,可她虚弱至极,说不出一句话来,身体的求生欲望驱使着她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手,用尽全力拽住对方的衣袖。
这是她的救命稻草,不管是谁都好。
玉魂珞见对方拼命拽着她的衣袖,又昏死过去,心底一下子就踌躇尽散。
她小心翼翼地抱起这个虚弱的身躯,正欲往结界内进去,却见云起的身影迎面走来。
玉魂珞立在原地,看着云起脸上的怒气一语不发。
“珞,你不该私自离开封神殿的!”
“我知道,可是灵修已有一月未见踪影,我……我只是……”
她不能辩解,错了就是错了,所有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
云起神色微微和缓,他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思,可是自己就是不能让她这么做。
“白泽离开的这两年,封神殿结界之事,灵修之事,我一直未曾告诉他,我身为神使已是失职,若是再让你私自下了瑶山,你让我怎么办?”
玉魂珞张口欲言,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面带愧色地转移了目光。
“白泽就快回来了,灵修的下落我会帮你找,但是封神殿的结界……我没有办法,到时你与灵修,只怕再不能如从前那般。”
玉魂珞听罢,神情顿时落寞。
“谢谢你,云起。”
对方为自己所做的,玉魂珞心内感激,亦知晓再不能强求更多,只道是无奈罢了。
云起心领神会,再无多言,转而问道:“你怀里的人是……?”
“一只小狐狸,我见她伤重,想着带她上瑶山救治。”
“狐狸?又是狐狸!你要是觉得一个人在封神殿内无趣了,我总会陪着你的,怎么偏偏爱捡狐狸回去。”
玉魂珞知他不是有意抱怨,故淡然回道:“我只是见她可怜得很,动了恻隐之心,待她伤好,令她下山就好了,白泽不会介意的。”
云起一听,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倒也不再劝阻,转身便走进结界中。
那暗处的眼睛见此,便悄无声息地隐去了。
…………
她从朦胧中醒来,发觉已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身上的衣物也是全新的,心中不免有些茫然。她轻轻推开房门出去,沿着长廊的指引缓缓向前走,同时不忘警惕着周围的环境。
这个地方很是冷清。
这是她沿途最直观的感受。
她走了没多久,便见尽头处坐落着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内心在浮现过短暂的犹疑之后,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向殿门靠近过去,仰头看见其上的“封神殿”三字,再想往里边看却也无法,厚重的殿门紧紧闭着,她绕着宫殿往右边走去,目光在转角处与一双眼睛交汇。
她的脚步骤然停下,双目一怔,一时之间立在原地未敢有任何动作,只是谨慎地打量对方。
玉魂珞立在窗边,见是她,原先愁眉深锁的脸和缓了不少。
“你醒了。”
少女双眸一动,忽然忆起自己昏迷前的一幕,幡然领悟。
“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的语气里有明显的警惕,玉魂珞并不在意,淡然回道:“这里是瑶山,神女之所,你自可安心在此处养伤。”
“神山……你是神女吗?”
她语气里的防备在慢慢松懈。
“她是珞。”
二人闻言,齐齐往少女身后的方向看去。云起走到她跟前,补充道:“我是云起。”
他凑上去又问:“你是谁?”
她默然,不愿作答,防备的姿态又表现出来。
云起看出她的意思,便不作强求,只道:“也罢,等伤好了再说。”
她没有再说话,眼神低低地往窗口的方向飘去。
她想,神灵终于还是听到了她的痛苦。
…………
云起刚转过回廊,便被眼前这幕景象惊艳到。但见一片蓝色萤火飞舞在天地之间,给这清冷的夜色覆上一层撩人的温情。
他在瑶山这么多年,还未曾见过这样的景致。
云起微微一讶,发现少女的身影伫立于万千飞萤之中,她闭着双眼,双手结印似在施术,更多的萤火从她指尖缓缓溢出。
“你这是做什么?”
她闻言睁开双目,停了手上的动作,眼底较前几日初见时少了几点防备。
“我想试试身体恢复得如何。”
“这是什么?”
星星点点的蓝火渐渐飘散到他身边,他伸出一指轻点,那萤火瞬间碎成更小更多,悠悠扬扬地飞往高处。
“流离火。”
“流离火?是你们狐族之术吗?”云起觉得甚是新奇。
她默默低下目光,不知该作何回答。流离火是半狐之体所特有,半狐为狐族所不容,偏具有这无二的术法,就仿佛是上苍对这群异族的怜悯般,隐隐带着股讽刺的味道。
她轻轻应一声,当是回答了对方,不作过多的解释。
“你这术法倒是很有意思。”
“是嘛?”她眼底的光一下子亮了许多,脸上略有欣喜。
她在心里猜想着,珞见到这个是不是也会很高兴?
云起见她连日来的忧郁仿佛消逝,目光里是清晰可见的喜悦,内心不由得感到欣慰。他在石阶上注视着那张笑颜,少女的眼睛里闪映着灿烂的流光,宛如明星。
他微微一笑,心内忽然就觉得这双眼睛比这漫天的流萤还要好看。
封神殿内,玉魂珞忽觉殿外风声忽变,隐约有股力量冲着殿门而来。
她心内生起无名的不安情绪,转身看向殿门,只见封神殿两扇厚重的门被骤然破开,一道风刃如风驰电掣冲向玉魂珞。
她当即张开一个结界阻挡,但对方灵力之强大还是令她一惊,整个身躯在一瞬间被震退一丈之外。待脚下立稳,她屏息凝神盯着殿外。一个女子的身影不疾不徐地踏进来。
这女子着一身紫衫,整张脸藏在面具下,手上持一把青檀扇,姿态端庄,气韵神秘莫测。
玉魂珞顿时警觉,“你是谁?”
寂静中只听得细微的一声冷哼传来。
这紫衫女子不由分说,手中的扇子轻轻一挥,两股风流毫无征兆地从玉魂珞的脚边窜出,如水龙出海,成翻云吞日之势向着玉魂珞杀去。
这当真是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玉魂珞脚下一点及时一跃,两股风流从她眼前掠过,她在避闪之间化出灵弓,双脚落地之际便向着对方发出一只灵箭。
却见紫衫女子一下子抓住疾速飞到眼前的灵箭,只轻轻一捏,灵箭顿时化为流光消散。
玉魂珞又是一惊,不及喘息,那两股风流又再次袭来,玉魂珞正欲结印张开结界。一个身影忽然冲至她面前,流离火凝成一道幽蓝色的屏障阻隔了对方的攻势,少女还来不及松口气,火屏却在一念之间被冲破,爆发的巨大灵力将她震倒在地,唇角立时溢出血来。
玉魂珞大惊,又见紫衫女子扇下生风,两道风刃顿时刮地而来。她立马张开结界阻挡,惊见另一道风刃以摧枯拉朽之速向着地上的少女袭去。玉魂珞蹙眉,当即飞身过去将她护在身后,单手打开的结界尚未成形便被冲破。
她迎面挨下这一记风刃,胸腔骤时一紧,双唇见红。身子将倾之际,脚下数条风柱拔地而起,将玉魂珞整个人悬空架起,牢牢束缚。
“珞!”
地上的少女焦虑万分,掌间离火渐起,那紫衫女子见状,轻轻挥动扇子,一股疾风呼啸而去掐灭了蓝色火苗。又见女子手中之扇轻轻往下一压,地上的少女立刻伏低了身子,她感觉有一股无形之力在压制着自己的身躯,极力挣脱而不得。
正以为束手无策之际,云起的身影突然出现。
少年的双手聚气成刃,快速杀向对方。紫衫女子忽然奋力一挥,数道风刃齐去,脚下亦陆续生起几道风柱,不断追着少年的脚步。云起身形敏捷,不断左闪右避。
对方仍是不急,檀扇轻轻往下一低,云起的身躯顿时被压倒在地,然而他挣扎几下,竟冲破了女子的束缚,双脚纵力一发,一瞬间跃到女子面前,手中气刃眼见将要落下。
却见紫衫女子的身影一眨眼间便闪至十步开外,云起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脚下突现一个阵印,几道光束从阵印中伸出,一瞬间绕上云起的脚,一把将他拽下。
少年整个身体被数道光束缚住,紧紧锁在阵印内,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云起!”
玉魂珞尽力挣扎,终是徒然。
那紫衫女子一步一步向着玉魂珞走去,面具下的目光透着股漠然。
正是绝境之时,一道白光忽然自殿外飞来,紫衫女子警觉,顿时回首。但见这道光飞快地从她面前擦过,将她脸上的面具一并带落下来。
紫衫女子匆忙以檀扇掩住下半脸,那白光从她身后再次袭来,她抬手用掌心灵力抵住,细看才发现这白光竟是一把灵剑。
“无涯剑!”
她话音刚落,无涯剑径直穿破她的掌心往殿外飞去。
玉魂珞等三人见此,不由得同时一惊,皆屏息静气盯着殿外。
紫衫女子仍旧掩着半张脸,掌心的血一点点滴落,一双魅惑的眸子透着股阴冷,待看清殿外出现的身影时,双眉霎时微皱,目光中的情绪瞬间变得复杂。她未置一语,匆匆消失在众人眼前。
三人身上的束缚随之解去,玉魂珞整个人无力地坠下去,面色苍白,身体缓缓流散出灵光。
一旁的少女顾不得自己,慌忙过去扶着。待回过头来,殿外的人却已来到跟前,俯视着她二人,不知为何,她在这种沉默的注视中感受到了一种隐隐的愠怒,令她惴惴不安。
“灵修……”
云起的声音引起了众人的注意,白泽侧身往殿外望去。她跟着看过去,发现有一个俊逸的少年立在殿外,长发在夜风中微微拂动,这一眼的感觉,就像是天上月一般的冷清与寂然……
翌日。
她站在樱树下,打量着那位殿前的少年,神情漠然。
“他是谁?”
身边的云起见她盯着灵修,沉默半晌后才淡淡回道:“……一个对珞很重要的人。”
他话间的“重要”二字仿佛别有深意。
听到这个回答后,少女收回目光,轻轻抿了一下唇,心内反复咀嚼着“重要”这两个字。
她看过去,一道结界将灵修阻隔在封神殿外,他透过那扇窗望见被穿心链锁住的玉魂珞。
她很能体会少年眼底那种深沉的痛苦,和她看见玉魂珞为自己挡下风刃时的心情是一样的。
“说起来,灵修也是狐族,与你一样。”云起说道。
她低垂了目光,不语。
空气静默了一阵,云起又问:“别的不说,名字应该可以告诉我吧?”
她抬头,对上云起的目光,思索了一下,仍是冷淡地回:“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
很明显,云起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但他不再追问了。
她悄悄看了身边的云起一眼,眼睛又往封神殿的方向望过去,若有所思。
“就叫‘御灵狐’吧……从此以后,她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云起怔愣一下,看见她那双透着坚毅的眼睛里,除了封神殿,什么都没有。
直到现在,云起看着御灵狐一步步向着自己走来,默默接过他手中的红梅时,他才明白那句话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