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长歌立在白樱树下,远远观望着那比肩而立的两个身影。她看见云起的目光停留在御灵狐的脸上,落日为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覆上一层迷离的色彩。
虞长歌莞尔一笑,神色间略有怀念之意。她轻轻捂着心口,自言自语道:“你也总是在默默守护着我吧……子期……”
她感受着胸腔里的律动,双眼泛着泪光向远方天际望去,残阳既隐,天色渐渐暗淡,一步步变成终年笼罩在溟水城上方的那股寂然。
…………
“子衣,你肯定子息真的在鱼央宫中吗?”
虞子期贴着廊柱藏身,压低声线看着另一边的女孩。
虞子衣躲在虞子书身后,亦是细声回道:“错不了的,他见赤嬴飞了进来,便也偷偷潜进宫中,我在外面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出来。”
虞子书一听,脸色越发严肃,“这鱼央宫不是我们随意可进的,若是碰上什么机关阵法,恐怕不止子息,连我们都有危险。”
虽是这般,可事已至此,他们也不能不顾虞子息的安危,横竖已经潜进来了,总得找到人才是。
虞子期摆摆手,示意他二人跟上。
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在回廊间躲躲藏藏,走走停停,小心翼翼地来至一处宫门前。三人的眼睛来回在周围打探,发现此处既不见人迹,亦无其他去路,便壮大胆子向那宫门靠近。待走近抬头一看,见其上刻着“静影沉璧”四字。
虞子期回过头去问虞子书:“这是什么地方?”
虞子书微微摇头,只道不知,神色间略见凝重。
虞子期上前缓缓推开两扇门,站在外边往里头窥探,见无可疑之处,三人便轻声轻气地往里边走去。
适才在外边看此处,觉得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宫室,没想到这门内却别有洞天,竟不是普通宫殿的模样,而似一个巨大的天然的洞窟。三人一边走着,一边细细地观察着两边石壁上嵌着的几十只青铜宫灯,心内既好奇又惶恐。身边明明灭灭的火光为他们引路,倒也不觉昏暗。
三人在这神秘之地行了一会子。
虞子衣见前边的虞子期忽然停了脚步,疑惑问道:“怎么了?”
她话音刚落,但见前面悠悠地从地底下飘出许多泡泡来,每一个都是足以将人包蕴住的大小。她甚是不解,同时也好奇,上前一看。却见前方宽广的道路断了去路,一条狭窄的石柱接成的桥横在面前,一直连接到对面的一扇石门处。
“这是什么东西?”
虞子衣说着,正欲伸手去碰,虞子书一见,当即喝止:“别碰!小心为妙。”
虞子衣一听,便也立时将手收回。
虞子书倾身往下探看,桥下是一片深潭,潭水呈暗绿色,故见不得水底的情况,这些诡异的泡泡正是从底下的绿潭漂浮上来的。他观察下面良久,身旁的虞子期见他眉头深锁,问道:“可是发现了什么?”
“这石桥的柱子直入深潭,且越往下越尖细,只怕人一踩上去……”
石桥承受不住,便要立时碎掉。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踌躇不前。
虞子期来回打量着这场景,半空中漂浮着的泡泡越来越多,身边的空间越渐有狭仄之感。正是沉思之际,忽听得身边一声惊叫响起。
“快看!”
二人的目光随着少女指尖的方向看去,惊见从底下悠悠飘起的一个泡泡中躺着一个人影。
三人定眼一瞧,那人影不是别人,正是虞子息!
虞子衣连唤了他数声,对方皆无应答,竟是昏死在泡泡中,意识全无。
“这是怎么回事?”虞子书仰视着飘到石桥上空的虞子息,心头猛地升起一股不安。
虞子衣见此情状,一时没了主意,便提议道:“我看我们还是去求主部大人吧,他一定有办法救子息的。”
“不行!”
虞子书当即否定,“我们私闯了鱼央宫,主部大人帮不了我们的。”
“事到如今,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虞子期说罢,疾速向着那石桥奔去。虞子书还来不及劝阻,只见他脚下一蹬跃到半空,将手伸进泡泡中抓住了虞子息的手臂。脚下的石桥经这一力,果真断了半截,地上看着的二人顿时心头一惊。虞子期眉头一皱,这状况是出乎意料的简单。他正欲将虞子息拽出时,脑海里瞬间涌现出许多记忆的片段,那是他幼时目睹的族人鲛鳞剥落,痛苦至死的惨状,这成为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他双目微颤,一时之间思绪停滞。
幸亏虞子衣的呼喊将他从梦魇中抽离出来,只见眼前一闪,一道水屏猛然挡在面前,他还来不及反应,又见水屏骤然破碎。一道水柱从后面冲出向他迎面袭来。虞子期当即松开手坠落下去,用手攀住断桥边沿,整个人挂在深潭上方。他的眼睛往下一望,于那暗绿色的水中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掠过。这个巨大的影子在水中绕着他所攀住的这根石柱游动,正是忐忑之际,那水中的影子忽然撞向石柱,虞子期整个人随着碎石坠下,脚下空空,无可落脚之处。
虞子衣急中生智,急忙忙施术从潭中立起一条水柱,然她修为尚浅,神色吃力得紧。虞子书见上空的赤嬴没有动作,当即跑到她身后将自身灵力渡与她,助那水柱逐渐凝冰。
虞子期踩在冰柱上借力跳了上来。
“水下有东西!”虞子期道。
虞子书回:“可不止水下……”
虞子期闻言,顺着虞子书的目光往上看去。一只巨大的赤嬴鱼赫然出现在上空,异兽的双翅缓缓摆动,目露红光,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虞子衣惊骇,“赤嬴怎么会变得这么大?”
虞子书解释道:“赤嬴鱼本就是异兽,而且……这个地方也甚是诡异。”
“那现在该怎么办?”
话音刚落,上空的赤嬴鱼的举动忽然令三人大惊失色。
只见这异兽朝着昏迷的虞子息飞靠过去,渐渐张开大嘴似要将泡泡连人一起吞食。
说时迟那时快,虞子期快速冲上前去,跃到空中,同时右手施术从底下的潭水中凝出一根冰柱抓在手上,奋力朝着赤嬴的头部刺去。
赤嬴吃痛,快速扇动双翅在空中来回飞窜。
虞子期趁机将虞子息从泡泡中拽出,赤嬴狂乱地喷出一道水柱,正好将半空中的二人冲散。下方的虞子书见状,立即飞奔过去,纵身往潭下跳去,掌间施术在水面凝出一层薄冰,他适时接住坠落的虞子息,又迅速跳到上面去。
那发了狂的赤嬴扇动双翅,目露凶光,直往虞子期处俯冲下去,像只饥饿的野兽欲撕咬猎物。地上的虞子衣吓得心惊肉跳,慌忙间从脚边抓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用力掷去,正好砸中了这异兽的眼睛。赤嬴的注意力一下子转移到了虞子衣身上,调转势头猛然朝她飞扑过来。虞子衣面色煞白,一时间双脚竟动弹不得。
虞子期得了空,借助在水面凝成的一层薄冰跃上地面,见赤嬴朝着虞子衣袭去,又立马奔赴过去,一把将虞子衣推开。赤嬴那排锋利的牙齿却咬在虞子期的手臂上。他忍痛哼了一声,额间顿时渗出豆大的冷汗,耳边却忽然浮现一个轻柔的声音。
“接住它!”
仅短短的三个字,却听出分明的焦急情绪。
他来不及细想,只见有一道寒光从旁飞出,快速地从他面前掠过,他不假思索地握住它。
竟是一把剑!
高阁之上,白袍女子望着底下结界内的情形,淡然说道:“殿下这般相助,如何能试出这四子的能力。”
虞长歌同是看着下面,微笑着回:“长歌知晓祭司大人的用心,只是他四人灵性虽好,但修为尚浅,不足以应对赤嬴,长歌斗胆,还请祭司大人能多给他们一些时日。”
白袍祭司一听此言,便再无多话,仍是观察着幻境里的动静。
静影沉璧之中。
赤嬴死死咬住虞子期的手,将他整个人在空中来回甩动。虞子期顿时感到从臂膀处传来的撕裂的剧痛,他双眉一横,举起手中剑用力刺进赤嬴的身体里,那排紧密咬合着的利齿骤然分开,他一下子被甩出去,朝着深潭摔落下去。
潜伏在水下的黑影在这时终于浮出水面,张着血盆大口迎接着猎物的坠落。
地上的虞子书一下子认出那异兽的真身竟是冉遗鱼,已清醒过来的虞子息见状,大呼一声:“不好!”
二人施术在潭中立起数道水柱,将水凝成一道道锋利的冰柱刺入冉遗的身体。这异兽受了伤,合上嘴巴猛然往水下缩去,虞子期刚好踩在它的头上,借力一跃而上,跳上了赤嬴的后背,双手握着利剑奋力刺进其下的皮肉。
然而始料未及的是,赤嬴挣扎了几下后,整个庞大的身躯却忽然在一瞬间消失,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虞子期整个人顺势滚落到地上去。
四个人围在一处。虞子衣看见虞子期那只血迹斑斑的手臂,顿时红了眼。
虞子息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虞子书道:“适才那潭底的怪物是异兽冉遗。”
虞子衣不解,问:“冉遗?”
虞子书解释道:“异兽冉遗,鱼身蛇首六足,善梦幻之术,这个地方可能也是……”
他语意未绝,身边的环境忽然起了变化。整个山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宽阔的庭地,一座高阁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有三个人影站在高处打量着他们。
虞子衣的目光瞬间被一张脸吸引住。那是一个与自己一般年岁的少女,着一身银鳞鳌鱼纹鲛绡紫衫,面容姣好,双目含情如星如月,肤白胜雪透着股病愁,幸得眉上一个朱红的额印为这张脸添了点活力。
她望着那张脸,口中不禁呢喃:“好漂亮的人……”
然而比起虞长歌,虞子书却更为在意旁边的人——一个周身藏在白袍下的女子,以及站在她右后方的另一个戴着金色面具的女人。
“你叫‘子期’?”
虞长歌看见对方手臂上的血,神色微微一紧,露出怜惜的表情。
虞子期看着她,没有回答,双目里的谨慎很是明显。
那白袍女子说道:“是子部的孩子吧。”
因诅咒之故,鲛人二十岁而亡,族中失孤幼子皆由悯恤司各部照管,并教之御水术法。她见这四个孩子名中都嵌了一个“子”字,便知其来历。
“你们可知私闯鱼央宫是何罪?”
虞子书上前半步,低头恭敬道:“谢大祭司高抬贵手。”
“大祭司?”虞子息诧异,目光再次往那白袍女子看去。
这白袍女子的脸色不怒而威,视线淡淡地投到虞子书身上,眼底带有几分刻意的打量,她对少年的回答略感意外,问道:“‘谢’字一说,你从何说起?”
“以我四人之修为,断不会是赤嬴的对手,适才若不是大祭司暗中相助,我们只怕是要命丧于异兽冉遗的幻境之中。”
虞子书对上她的目光,神色言谈不卑不亢,不见惧色,语气依旧是礼敬的。
“你不仅能看出冉遗的真身,而且还能发现‘静影沉璧’之幻境,倒是聪慧。只是,你四人私闯鱼央宫是一罪,将赤嬴引进宫中又是一罪,二罪戴身,不得不罚。”
话音刚落,大祭司倏忽广袖一挥,一把光剑从那掌间飞出直冲向下面的虞子书。
此情此景正是始料未及,高阁上的虞长歌顷刻被吓得花容失色。虞子书面色一惊,一时间不知反应,在他身边的三人同是心惊肉跳。
说时迟那时快,眨眼间虞子息和虞子衣早已联手打开一个水幕结界护住子书,虞子期则径直冲上前去,那光剑抵在他手中剑的剑身上,瞬间将他逼退数步,他却仍旧咬着牙坚持。
上方的虞长歌面色不忍,暗暗心忧。
而就在虞子期快被突破之际,高阁上的大祭司又一拂手,瞬间将剑收回。
众人又是一惊。
只听大祭司淡然道:“甚好,你们四子如此同心,以后就留在这鱼央宫中,随护在长歌殿下左右,你们可愿意?”
下面四人一听,两两四目相对,面色茫然。
虞子书随后反应过来,此前种种,原来不过是有意的试探。他面带微笑,回道:“多谢大祭司。”
旁边三人默然,渐渐通晓其意,遂无异议。
虞长歌见此情状,这才表现出喜悦之色,她的目光仍不忘关切虞子期的伤势,看着少年说道:“你的伤口可是要马上治疗才行。”
只见她双手结印在胸前,虞子期还未开口,便已发现有数道灵光如银丝绕上他的手臂,原先如千针入骨的刺痛在这灵丝围绕下渐渐消退。待虞长歌收起双手,少年抬起手一瞧,血流止住了,皮肉上的裂痕也已经愈合了一大半,他微微一讶,抬头往上看去,对上的是一张如月色般轻柔的笑颜。
少年双眸一动,忘记了言语。
身边的虞子息忽然问道:“敢问大祭司,那赤嬴鱼……”
这赤嬴本是他的玩物,如今见幻境已出,却不见这兽物的踪影,着实好奇。
大祭司没有说话。四人却见在那个戴面具的女子的手心里出现一个如手掌般大小的泡泡,一只小小的赤嬴敛起双翅浮在其中,沉睡如婴孩状。
“此异兽可不是性灵温顺之物,不可留在这溟水城中。”
这女子音色轻缓,却是含威不露,只见她五指一聚,瞬间将掌中之物捏碎,赤嬴的身躯顿时化为流光碎片。
虞子息一怔,不知该作何言语。虞子书则是双眉一皱,眸光暗淡了几许。
大祭司自上而下扫视了四人,面色无波无澜,说道:“如今我已近命定之年,从此你四人,不但要尽心保护殿下的安危,更要尽力助我族,寻得破解诅咒的方法。”
在这平淡的语气之中,尽是沧桑无奈的嘱托。
虞子书会意:“子书明白。”
大祭司看了少年一眼,转身驻足,幽幽说道:“虞子书,你可知‘慧极必伤’?”
她这句话似乎说得莫名其妙,毫无来头。
虞子书一怔,神色微微不解。
虞子期见大祭司欲离开,立即叫住:“大祭司,这把剑……”
大祭司只是看向身边的虞长歌,道:“这把剑既是殿下所有,便应当由殿下做主。”
她说罢,与身边的女子一同进了高阁内。虞长歌望向下面的少年,微微笑道:“此剑名‘洚渊’,从此以后,你就是它的主人。”
这个女孩的笑容,像是穿破溟水城黑暗天空的一抹微光。
虞子期只觉心头一动,从这一刻起他就知道了,那就是自己倾尽全力也要去守护的东西。
一旁的虞子衣默默地将少年脸上的悸动收在眼中,她的心底同时有一股不为人知的暗流,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渐渐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