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大,二人只能回到何极轩来。
闻狸原欲将伞给他,奈何灵修不受,在雨中却也不急促,待去到檐下避雨,整个人已淋了个半湿。
“公子淋了雨,还是要先换些干净衣物才行。”
闻狸收了伞,便匆匆去了。灵修见他走得急,倒也没说什么,转过回廊往里面走去。
上一次来到这里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
他想了想,其实也并不遥远。
但以妖狐的意识出现在这里,却是第二次而已。
他看见庭院里那棵凋零的樱树,在冰冷的秋雨里孤独地伫立着。
他忽然记起,自己以前也曾像现在这样,一身湿漉漉地看着这棵颓败的树。
那是灵修还在鹿鸣谷时的事了。
…………
樱花的时节刚过,樱树却衰败得厉害,枝头的花洒了满地,枝丫间已了无生机,在绵绵细雨里愈发显得凄凉。
苏夜弦转过回廊,见一个人影站在树下,任凭微雨沾湿衣袂。
她微微一讶,仔细看了一眼,确认这背影正是灵修,便轻轻唤他一声。
她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心内隐隐浮动着不安的情绪。
此时此刻,她在这个熟悉的背影上感觉到了一股异样的气息。
“苏夜弦……”
灵修回首看她,那是一种她未曾见过的眼神,凌厉黠邪,言语间带着点疏狂。
苏夜弦当即沉下脸来。
“你不该醒过来的。”
“可是你把我唤醒了。”
苏夜弦盯着他,眼底慢慢积聚起怒色。
“为什么要血洗叶剑山庄?”
灵修轻轻一笑,反问:“你又为何要解开我的封眠印呢?”
他在雨中移动步伐,缓缓向苏夜弦靠近。
“你知道这个身体里的力量不是你能掌控的。”
他站在她面前,冰冷的手背轻轻贴在苏夜弦的脸上,顺着脸颊的轮廓往下滑落,双目绕有兴致地注视着她。
如果是素日的灵修这样亲昵地对自己,她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漠然,妖狐灵修与苏夜弦是一样的,眼神充满了高傲与冷峻,令她不甚喜欢。
“只要封眠咒不破,你永远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苏夜弦面不改色,看见对方的眉眼越渐变得阴沉。灵修的手缓缓下移,在话音刚落之际猛然扼住她的脖子,似有点恼羞成怒的意味在。
“破解之术是什么!”
“你这样可不是求人的态度。”
苏夜弦扬起一笑,眨眼间手上已召出夜刈剑,剑气横荡,顿时将灵修逼退一丈之外。
灵修腾空一跃折下一节枯树枝,转身杀将过来。苏夜弦手中夜刈一横,剑身挽住树枝顺势迎而后推,将对方的攻势反送回去,灵修的手扣住她的手腕欲夺下剑来,苏夜弦亦是眼疾手快,五指一绕倒转剑锋,将夜刈剑贴在臂腹之下。于此同时,对方手中的树枝迎面刺来,苏夜弦一把将之握住,灵修的手却也同时捏住她持剑的手。
两个身影同时旋身挣脱,站定之际已夺下彼此手中的利器。
灵修手里的夜刈剑被对方紧紧抓住,苏夜弦手上的樱树枝抵在对方的喉咙处,只再稍稍前伸便会刺破肌肤。
灵修忽然双眸一颤,轻轻唤出一声:“阿夜。”
说罢便一头栽倒在地,苏夜弦的神情顿时一松。
“主上。”
回廊转角处,飞鸾的身影忽然出现,足尖刚跨出半步,夜刈剑便以电闪之速飞来,横在她面前,于一瞬间阻挡了她靠近的念头。
飞鸾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接过剑后立时奔赴到苏夜弦的身边。
闻狸也在这时匆匆赶来。
“公子!”
他面色一惊,见灵修昏迷在地,赶忙过去扶起。
苏夜弦神色平静,低头看着掌间的血陷入沉思。
入夜,雨势渐起,秋风到了夜间更为料峭。
屋内小窗半开,雨声风影在烛火间跳动,映照着地上的血色阵印。
闻狸半跪在阵印内,怀中托着昏迷不醒的灵修,看着面前的女子问道:“夜弦大人当真要这么做吗?”
苏夜弦握住灵修的手,默然不语,那张脸在摇曳的火光里明明灭灭,深不可测。
“若是公子他……”
“我自有考虑。”
闻狸一听,低头看了灵修一眼,再无多言。
屋外。
飞鸾站在檐下,缄默着,看着这潇潇而下的雨。
屋内。
苏夜弦的目光朝向案上陈放着的弦阙笛,呆呆凝视半晌。
她不能说自己毫不犹豫,但她护不了苏夜音,再不能连灵修也失去了。
苏夜弦回过神来,在手中召出一把短剑,慢慢在灵修的掌心划开一道口子。
脚下的阵印渐渐焕发灵光,两只泣血的手掌紧紧贴在一处,掌间灵光如流萤飞散,掌心的血彼此交融。
她看着灵修紧闭的双眸,眼神渐渐冰冷。
待血契联结,灵修就再也不会离开自己了。
苏夜弦咬破食指指腹,用血在对方的脖间画出一个印记。
契印画成,闻狸拿起身边备好的玉杯,将里边盛着的苏夜弦的血凑到灵修面前,正欲灌进唇间之际,苏夜弦忽然出声制止。
“待他醒了再喝。”
醒了再喝?
闻狸微微讶异。
人醒了,不就知道了吗?
他不明白苏夜弦为何忽然变了心意,但总归是会更妥当一些的。
“带回去吧。”苏夜弦起身命令道。
闻狸得令,默然抱着灵修退出屋内,走至回廊转角处,听见幽幽笛音在阴冷的秋雨里越发凄厉起来。
翌日,骤雨初歇。
“闻狸?”
灵修醒来,见他守在身边,微微讶异。
“你在这里做什么?”
闻狸见他起身,便凑上前去扶着,边回话:“公子感觉好些了吗?”
灵修觉得他这句话似乎另有所指,起身之际瞥见掌心包扎着纱布,顿时怀疑。
“我……这是这么了?”
闻狸面色踌躇,不知如何应答。灵修渐渐从他犹豫不决的目光里读出了异样,内心的怀疑转为确信。
苏夜弦在这时推门而入。灵修一眼便瞧见她手上的伤,顿时双目一颤,面如死灰。
“他又醒过来了,是不是?”
他仰视着面前的苏夜弦,眼睛里的情绪尽数枯萎,仿佛正在死去一般。
苏夜弦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唤他的名字,手抚在他的脸上,柔声安慰道:“没事的。”
灵修无言地垂下目光,抓住她的手,力道逐渐加紧。苏夜弦只是平静地通过这种方式感知着他的痛苦。
“你当初……就该让我也死在叶剑山庄。”
“灵修,这不是你的错。”
她话音刚落,灵修骤然甩开她的手。苏夜弦踉跄着往后退开,闻狸一惊,立马上前扶着。
“若错不在我,那又是谁造成了这一切!爹娘死了!小寒死了!祖父祖母死了!叶氏族人都死了!整个叶剑山庄都毁了!”
他声嘶力竭的怒吼,终于将这几个月来在内心积郁的痛苦与愧怍尽数宣泄出来,这股罪恶感简直要把他逼疯。
“若不是因为我,何至于此……”
当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内心也就空无一物了,他仿佛一个被抽离了灵魂的傀儡,颓然地蜷缩着身体。
苏夜弦只是在面前看着他,良久不曾说话,她任凭他宣泄,任凭他释放内心的苦痛。待灵修的情绪和缓下来,她才慢慢靠近过去。
“灵修,我可以让你摆脱这种痛苦。”
她会心疼,会愧疚,但绝不会后悔。
少年没有反应。
苏夜弦接过闻狸手上的玉杯,递到灵修面前。
“这是绯狐之血,喝下它。”
灵修抬头看她。
“从此以后,苏夜弦会是妖狐灵修的锁链,你再也无需恐惧自己。”
她会以血契的束缚,将妖狐灵修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灵修看了她半晌,只看了一眼那杯中的血。
毫不犹疑,一饮而尽。
…………
他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转过回廊,在长廊的尽头推门而入。
他在何极轩待了四年,却是第二次踏进这个房间。
虽未明令禁止,但灵修看得出来,苏夜弦并不愿意他靠近这里。
他也是等到第四年才从闻狸口中得知,原来,苏夜弦有兄长,原来这个地方,是苏夜音的居处。
他环顾了一圈,目光又看见了那把弦阙笛,像他当年见到的那样,端端正正地放置在案上。
闻狸在这时捧着衣物进屋。
灵修便问:“我记得,你是苏夜音的妖侍吧?”
“是,公子。”
“苏夜音死了,妖契也就解除了,你既是自由身,为何还要守在这里?”
闻狸微笑,回道:“我不是因为妖契才留在主上身边的,即使主上已故,闻狸也不会离去。”
灵修想了想,不置可否,回首再去看那把笛子,忽然好奇:“苏夜音究竟是怎么死的?”
闻狸不紧不慢地将手上的衣物递到对方面前,说道:“公子还是先换上吧。”
灵修瞧了瞧对方那副和颜悦色的模样,立即会意,一把抓起衣衫往屋外去。
闻狸笑了笑,目送他出了房间,又将视线放到弦阙笛上。
往事历历,渐渐在脑海中汇集,那些尘封已久的故事在淅沥秋雨中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