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狸出了房间,径直往灵修当年的居处去,见屋内空无一人,不禁好奇,转身在回廊间四处搜寻,却是在另一间屋子内发现了灵修的身影。
“公子?”
灵修侧开身子,闻狸的目光越过他,看见那件被端端正正地挂在椸架上的衣服。
这是当初玉魂珞所住的房间,屋内那一袭红衣,还来不及穿用便收置起来。
闻狸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外问道:“这些东西闻狸一直收着,公子……”
欲作何处理呢?
灵修回身带上门,从他身边经过,却是漫不经心的模样。
“收着吧。”
他兀自离去了,闻狸立在原地,看了看那扇门,转身又跟了上去。
雨水还在一滴滴落下来,掉在樱树枝丫上滑落,坠在地上破碎成雾。
闻狸举起手里的梅酒,示意倚在窗边的灵修,微笑问道:“公子可有兴趣?”
灵修扫了一眼,这就是他的表态。
“秋雨饮梅酒,就差一个故事了。”
闻狸将那杯酒送进口中。
“我听说,苏夜音是被苏锦衣所杀。”
闻狸看向他,目光平静,答道:“是,也不是。”
“公子可曾听说过‘蚀骨虫’?”
“‘蚀骨虫’?”
“一种咒术,虽不致命,但逢发作,便是钻心入骨的疼痛,仿佛全身筋骨被慢慢捏碎,令人痛不欲生。”
闻狸收回视线。“主上之死,在于苏锦衣,亦在于‘蚀骨虫’。”
“苏夜音中了‘蚀骨虫’,苏夜弦怎会束手无策?”
灵修不解,按照她的个性,不惜一切手段也会找到破解之术。
对方默了半晌,方才说话:“其实主上,并非是夜弦大人的血亲。”
“怎么回事?”灵修微微惊讶。
“主上是因为体内的绯狐之血,才得以进入青丘云胡宫。”
“苏夜音有绯狐之血?”
灵修越发讶异。
闻狸的脸色慢慢浮现出叹惋,他的目光向窗外看去,那淅淅沥沥的雨渐渐变成了那一天飘然而下的小雪。
…………
“阿音,你为什么要夺灵玉?”
闻狸拐过回廊,正好见苏夜弦站在院中质问着面前的苏夜音。
他面色顿时一紧,见苏夜音浑身伤痕累累,当即上前问道:“主上这是怎么了?”
苏夜音微微一笑,柔声安抚苏夜弦:“阿夜,有些事……我以后会告诉你的。”
他用指腹轻轻抹掉她唇角的血,目光里有浅浅的无奈。
“你先回云胡宫,好不好?”
苏夜弦注视着他,心中将信将疑,面上犹豫不决。
闻狸见此,上前说道:“飞鸾不见夜弦大人的踪迹,现在正着急呢。”
苏夜弦一听,再见对方确无挽留之意,只得作罢,怏怏而去。
待苏夜弦离开,苏夜音顿时长舒一口气,身子将倾之际,闻狸当即将他扶住。他撩起衣袖一看,腕间的咒印正在泣血,臂上的筋脉清晰可见,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间渗出,整张脸不一会儿就化为惨白,连双唇都在微微地颤抖着。
“主上不要紧吧?”
苏夜音咬牙挤出四个字:“扶我回去……”
闻狸立刻将他送回房间,在退出屋内的那一刻,他站在门外,听见那扇门后面传来的极力隐忍而不得的呻吟声。
他握紧了五指,不忍再听下去,快步逃离了这个令人生不如死的声音。
微雪自天空悠悠落下,寒风从耳边经过,带走了那一声沉重的叹息。
当闻狸再次推开那扇门,屋内已是满地狼藉,地上点点滴滴印着血迹。他大惊失色,却见苏夜音脸色苍白,神情却异常平静,一步步朝他走来,径直走出房间。
“主上?”
苏夜音闻言止步,回头看他,神色间充满了疲累。
“我想去看看阿娘。”
闻狸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了决绝的情绪。
苏夜音从来都不会这样称呼苏锦衣的。
他心中不安,便道:“闻狸陪主上一道去吧?”
“不必了……”
苏夜音转过身去说道:“这何极轩就交给你了。”
他只轻飘飘落下这一句话便兀自离开。
闻狸站在原地,看那个背影在眼底愈渐消散,心头忽然生起一股苍凉。他转而走进房间,视线放在地上零落的血迹,面对这一室的狼藉,他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闻狸拾起被弃在角落里的弦阙,拿在手上端详,内心的不安涌动得越发厉害。
“这是怎么回事?”
苏夜弦的声音忽然传来,令闻狸为之一惊,慌忙回身看去,见她站在门边,双目微红,目光冷冽。
“阿音呢?”
“主上他……往雾失楼去了。”
苏夜弦双眸一动,眉间顿时皱起。
“他去见母亲做什么?这里发生了什么!”
闻狸不答,默默移开了目光。
“阿音到底对我隐瞒了什么?”
苏夜弦情绪骤起,脸色阴沉了许多。
联想先前苏夜音瑶山盗玉之事,再看眼下这满地的血迹和闻狸讳莫如深的模样,她愈发确信这何极轩藏着她未曾知晓的一面。她披风带雪赶来这里,就是为了向阿音诉说她的委屈,诉说母亲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将自己联姻的绝情,可眼下看来,不仅是她的母亲,就连她最为信任的阿音,似乎也存在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那是连她苏夜弦也不能告知的。
她忽然觉得自己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包围,仿佛所有人从此刻起都不能再信任了,就连眼前的闻狸,她都感到有一种强烈的陌生。
面对逼问,闻狸自知再隐瞒不得,轻叹一声,说道:“主上去雾失楼,是为了见他的亲生母亲。”
“亲生母亲?”
苏夜弦顿时疑惑。据她所了解的,苏夜音因族人皆亡,身上又承袭了绯狐之血,为苏锦衣所怜见而收入云胡宫,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亲生母亲来?
“夜弦大人可知主上的族人为何会亡绝?”
苏夜弦默然,她从来没有听苏夜音提起过自己的族人。
“因为绯狐之血。”闻狸低头摩挲着手上的弦阙笛,缓缓说道:“绯狐之血为主上招致了灭族之祸,他更是因此深受蚀骨虫的折磨,逢至咒术发作,便是这般模样。”他环视屋内那些逐渐凝固的血,想象着苏夜音在极端痛苦下的挣扎模样。
“为了让主上顺从,那个人不仅在主上身体里施加咒术,还软禁了他的母亲。”
闻狸缓步走至苏夜弦面前,将手上的弦阙递过去,问道:“夜弦大人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苏夜弦没有接,眼睛里的冷冽动摇了,她沉默良久,始才说话:“为什么?”
她想不到任何理由去解释这一切,苏锦衣为什么想要绯狐之血?她想要,为什么不找苏夜弦?
“因为灼心符,这就是她的秘密,绯狐之血可以缓解灼心符发作的痛苦,所以她将主上变成了她的药。”
这短短一句话,恍如晴天霹雳,震得她脸色煞白。
“所以,阿音去瑶山……是为了摆脱母亲的控制吗?”
“是。”
话至于此,疑虑全消。
苏夜弦一把抓过对方手上的弦阙,转身离去。
闻狸回首看了这凌乱的房间,心中亦是一团乱麻。
他将这一切尽数托出,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可转念一想,苏夜音此去,总令他心中不安,只盼苏夜弦去了,可保苏夜音无虞。
他抬头看看那片灰暗的天,眉头也如乌云笼罩,白雪还在落着,轻飘飘地凝成一股寒意逼仄过来,令人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压抑。
而此刻的雾失楼,却是处在一片压抑到极致的静谧之中。
苏夜音一身狼狈地站在高座下,目光穿过眼前一层薄薄的红纱幔,依稀看到一个身影慵懒地倚在后面,浮生立在纱帐前右侧,漠然看着他。
“看来你去瑶山这一趟,伤得不轻。”
苏锦衣的声音从红纱帐内轻轻飘出来,身影没有任何举动。
“母亲如此关怀备至,阿音甚是惶恐。”
苏夜音的话十足冷漠,面色似有嘲解之意。
“你惶恐的,岂止是我的关心。”
苏夜音默然,他并不想否认,时至今日,是到了做了断的时刻了,那些该说而不敢说的话,那些该做而不敢做的事,全部都可以揭开了!
“这九年来,你何曾不诚惶诚恐?你忍了这么久,怎么反而到现在才沉不住气了?”
“苏锦衣,是你逼我的!”
“逼你的人,不是我,是你的阿娘。”
这话音刚落,左侧的红纱飘旋而起,现出里边一个结界,一个容颜憔悴的女人困在其中,双手紧捆着无法动弹,嘴巴亦被施了术法无法言语。她一见伤痕满身的苏夜音,双目顿时滚下泪来,不停在结界内挣扎。纱帐后的人秀手一挥,撤掉她的束缚,她当即扑上前去,无奈却被结界挡下,只能眼睁睁看着苏夜音,心如刀绞。
“宣儿……”
母子相见,却是分外悲恸。
苏锦衣幽幽问道:“你要她活着,不是吗?”
苏夜音强压下胸中一腔悲恨,冷眼道:“你放我阿娘离开,从此以后,我会心甘情愿留在云胡宫,成为你苏锦衣的药。”
“你既救不了你的阿娘,又解不了体内的蚀骨虫,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
“凭苏夜弦。”
纱帐内的人眉间一蹙,脸色骤然阴沉。
“看来这么多年,你没少在她身上花心思。”
苏夜音听出她话间的愠怒,心中陡然多了几分胜算。他把握住苏夜弦就是抓住了苏锦衣的软肋,锦衣狐想要利用苏夜弦的血统掌握青丘,可他苏夜音抢走了这颗棋子,足以令对方满盘皆输。
“阿夜不再是小孩子了,她敬你,只因你是她的母亲,若她知道这一切,她不会再甘愿成为任你摆布的傀儡。”
苏锦衣冷哼一声,说道:“你想得很周到,只可惜……慢了一步。”
苏夜音脸色微变。
“什么意思?”
“青丘狐姬已与修罗族少主联姻,我想要青丘,并非唯苏夜弦不可。”
苏夜音一听,霎时失了镇定,脸色惨淡。
这就是她的计划,联合鬼族势力,青丘各派岂敢妄动。
苏夜音当真是被逼入绝境,筹码尽失。然而最令他感到绝望的,还是苏夜弦联姻的事实。
“阿夜呢?”
那帐内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嘲讽他:“我到底是她的母亲,你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
苏夜音咬牙攥紧了手掌,杀意聚集在眼底,五指骤然松开召出利剑。
原先一直沉默的浮生当即迎击上去,两个身影瞬间缠打在一处,剑影交替闪动,拼杀之声不绝于耳。
打斗未久,苏夜音忽感一阵剧痛自腕间传遍全身筋骨,整个人面色一紧,动作瞬间止住。浮生抓住这一时机,手中利剑加速刺去,苏夜音侧身避过,被对方一掌击倒在地,缓过神来时,剑锋业已抵在脖间。
“公子若是听话一点,也不必吃这种苦头。”
他冷眼看着苏夜音受着体内蚀骨虫的折磨而痛不欲生的模样。
结界内的女人见此状况,早已是泣不成声,她的宣儿为了她这个母亲沦落至这般境地,她如何能原谅自己!
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一死以解脱!
“宣儿……是阿娘对不起你。”
她含泪说罢,手中已召出长剑,欲引决自裁之际,纱帐内的苏锦衣将手一挥,只见那长剑瞬间脱了手往苏夜音处飞去,电光神火间夹带着杀意。
苏夜音反应迅捷,徒手抓住迎面而来的利剑。
“宣儿!”
这真真是撕心裂肺的苦痛!
她回过头来怒斥帐内的女人:“锦衣狐!你如此阴险狠毒,早晚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拔下发间的金簪,回首面对苏夜音,他身上的每一处伤口,每一滴血都像尖刀利刃刺在她心头。
“宣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是再清楚不过的诀别辞了。
苏夜音顿时心慌,他的阿娘在他的呼喊声中倒下,金簪划过脖间,血溅当场。
他的世界一瞬间堕入了黑暗,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知不到,只有眼睛在不受控制地流出泪水来。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是阿娘告诉他的。
“苏锦衣,你以为你赢了吗?”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手里还抓着阿娘的剑,掌间的血沿着剑身滴落,像离人的泪无穷无尽。他忽然举剑杀向浮生,浮生迅速接过剑招,面对苏夜音的进攻只是一味地防守,没有苏锦衣的命令,他不敢轻易伤了对方。
苏夜音知晓他的用意,一直逼对方出手不成,反迎着浮生的剑势而上,浮生步步退让,行动间处处拘束。苏夜音逮住时机绕开浮生的纠缠,疾步杀向红纱帐内,苏锦衣的身影在其中却是岿然不动,不惊不恐。浮生见此立刻抢步上前,手中的剑将要刺入苏夜音之际,被红帐内冲出的一条长绸拉住。
苏夜音身形一移往后退开,带血的双唇露出冷笑,他举起他阿娘的剑奋力刺入身体,红血喷溅,像碎裂的玉珠落在地上。
“你想要绯狐之血不是吗?我成全你!”
他极尽嘲讽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个模糊的身影上,苏锦衣没有举动,沉默地看着他。
空荡荡的大殿回荡着苏夜音凄然而讽刺的冷笑,他踉跄着往回走,步伐越来越沉重,在地上拖出一条血痕,殿外下着微雪,天地间一片清白。
这个时候,何极轩的樱树枝头堆满了银雪,阿夜会在那里等他。
他要快点回去才行啊。
可是他走不动了,身体倒在了地上,意识逐渐坠入虚无。
红帐内的人终于有了动作,苏锦衣奋力一扬将长绸卷住的剑甩了出去,径直嵌入壁上。
苏锦衣动怒了!
浮生顿时惶恐,低头请罪道:“浮生该死!”
殿中一片寂然。
殿外,苏夜弦贴着殿门站着,浑身动弹不得,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只有眼睛还是活的,缓缓落着泪。
她沉默地听着这一切,却没有丝毫勇气走进去。
进去了又如何?她该信谁?又该恨谁?
闻狸的身影在这时忽然出现,正欲向苏夜弦靠近,忽感额间一阵刺痛,一个契印现出,转眼又化为流光消散。他怔在原地,跨出的半步迟迟没有收回,神情由惊愕转为凄然。
苏夜弦泪眼看过去,瞧见他手里抓着的玉笛。
两个身影相顾无言,任雪花落在身上,冰冷彻骨。
…………
往事说罢,闻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所有说得清或道不明的情绪全都随着这酒被吞咽下去,再无可述。
灵修的目光望向窗外,秋雨已经停了,唯有冷风还在。
闻狸话锋一转,微笑着询问对方:“话说回来,闻狸还不知晓公子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灵修默了一阵,走到他面前,将一个物什放到桌上。闻狸一瞧,原是那个红梅香囊。
“穗子断了,我想你应该会修好。”
闻狸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公子见不到我,所以才在红梅树那里等着?”
灵修默认。
他顺势调侃:“闻狸不轻易离开何极轩,没想到这次偏被公子遇见了。”
见灵修无甚反应,他又道:“修好穗子不是难事,公子自可放心。”
闻狸对上灵修的目光,脸上逐渐敛起了笑容。
秋风从窗外萧瑟而过,屋内的人相对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