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经常像这样,在这座冷清的地陵中,在沉睡的夏侯溪的身边,细细品味这充盈在整座天虞山中的孤寂。
夏侯言端详着冰棺中女孩安详的面容,目光里是无尽的惆怅。
天地之间,只有他心跳的声音。
“主上。”
女子的呼唤引得夏侯言回头,见灵侍绿柳站在他身后,毕恭毕敬地对他说话:“蓝杉在束妖阁中发现了一些东西,未敢擅作主张,还请主上过去一看。”
自夏侯言接任宗主以来,总会定时吩咐灵侍去清扫束妖阁,一直以来倒也没出现什么意外的情况,眼下听绿柳此话,他亦颇为讶异,故问:“发现了什么?”
绿柳回:“在藏心室中发现了一间密室,我二人未敢有所动,特来回报主上。”
“兄长……”
夏侯言越发疑惑,当即随着绿柳的引领往束妖阁中来。
一踏进藏心室,便见一个男子守在密室入口等候,
灵侍蓝杉见夏侯言出现,立时侧身将密室引见与他。
三人径直往里边走去。
其间陈设朴素无华,仅在密室的中央摆着一张书案,其余的空间都排满了书架子,架上除了各色古书典籍,再无他物。
夏侯言沉默地环视这个狭小的空间,空气里除了那淡淡的书卷气,仿佛还带着故人的痕迹。他看着那张书案,隐隐想象出夏侯誉俯首案前的身影。
心中不免怅然。
蓝杉在他身后道:“主上,除书籍之外,我们还在里边发现了其他东西。”
夏侯言一听,遂绕过几个书架,来到最里边的一个靠墙立着的架子前。
这里是密室中唯一一个没有藏书的地方。夏侯言扫视一番,其上都是些灵物法器,想来是历代收集在此的。
他的目光瞥见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锦盒,一时间竟不知是何物,遂拿在手上看了两眼,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红木雕花锦盒,却附了一层结界在上面。
夏侯言好奇,指尖一点破开结界,慢慢将盒子打开。
只见一阵微光从盒中散出,夏侯言仔细一瞧,其中收着六颗灵珠,每个珠子内部隐约有灵光在流动。
蓝杉凑上前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集梦珠。”
夏侯言拿起一颗珠子放在手心里观察。
这集梦珠焕发出一阵灵光,渐渐布满整个空间。
绿柳惊讶地发现整个密室的环境已经变化,他们突然置身在束妖阁的地室之中。蓝杉看见结界内囚着一个红衣女子。
绿柳诧异,“这是……”
夏侯言道:“这应该是集梦珠所保存下来的某段记忆,却不知是何人的。”
他看着结界内的红夜姬,心中隐隐有了猜想。
身旁的蓝杉忽然说道:“醒了!”
只见结界内的红夜姬在这时缓缓睁开了双目,目光往地室的入口处望去。
三人跟着看过去,见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站在那里,一手抓着卷轴书,一手拿着片红彤彤的枫叶,面色微微诧异。
“你醒了!”
少年喜形于色,缓步向红夜姬靠近。
“夏侯……誉?”
他微微一笑,回答:“嗯,是我。”
这原来是夏侯誉的记忆!
二灵侍相顾一眼,心领神会。
夏侯言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个他未曾见过的兄长。
红夜姬看着夏侯誉,神情慵懒,问道:“这一次我睡了多久?”
夏侯誉回:“三年。”
“三年啊……”
夏侯誉听出她话间的慵懒之意,想她定是觉得无趣了,便将手上的枫叶示意与她,说:“你醒来得刚好,现在正是红叶时节呢,我摘了一片予你瞧瞧。”
红夜姬眉眼盈盈地看他,调笑道:“你取了这一片叶子又能如何,我想看的,不是一叶障目的把戏。”
夏侯誉的目光慢慢地往地上去,默然不应。红夜姬察觉到他眼神中的失落之意,淡然一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主意。她轻轻一拂手,将少年手上的红枫化为人形。夏侯誉面色诧异,见这片红枫竟化成了一个与红夜姬一般模样的灵侍。
红夜姬笑道:“我困在这里出不去,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以后,她就是我的眼睛,况且……有她陪着你,总比守着我来得有趣。”
她说罢,笑容妩媚,一双狐狸眼盈盈如水,直盯着他看,颇有调侃打趣之意。
夏侯誉看了灵侍一眼,复将目光看向红夜姬,脸上无惊无喜,甚至略带点突兀的冷淡。
红夜姬觉得他是不高兴了,可又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你在结界内催动灵力没关系吗?”
红夜姬笑回:“我虽身囚于此,到底是几百年的妖狐了,总不至于连这点小术法都动不得。”
“既修为高深,又为何被封印在此处?”
“嗯……”她被封印在这里近五百年,记忆竟渐渐模糊,如今连想起来都得费一番工夫。
“你想知道?”她正在引诱着他的好奇心。
“嗯。”少年索性坐到了地上,准备听她讲那些久远的记忆。
红夜姬抬头望望头顶。
什么也看不见呢。
她是为什么会身囚于此呢?
“因为一个赌约。”她的表情有点故作神秘的味道。
“赌约?”
“没错,当年我与勾余山尧光洞府内的白泽上神立了一个赌。”
“为什么?”少年不解。
“因为……”红夜姬将目光放到夏侯誉身上,笑回:“凤凰火。”
“凤凰火?”
夏侯誉听见此三字,若有所思,随即展开手上的卷轴。卷轴书面空白无痕,但见少年将手一拂,几行小字却缓缓浮现了出来。
“凤凰火,为混沌初凤凰降于勾余山凤鸣峪,涅槃后所遗者,具焠生万物之能,是为神魔之焰。”
夏侯誉话音刚落,卷轴忽然脱了手,径直飞入到红夜姬手中。
“仙书《上源经》……”红夜姬看了卷轴一眼,又对着夏侯誉打趣道:“你们天虞夏侯族当真不能小瞧了。”
夏侯誉见卷轴被她夺了去,却也不急,面色依旧平静,也没讨要,只是问:“你的赌约是什么?”
红夜姬手指一勾合上卷轴,回忆道:“当初我为了焠炼绯月剑,向白泽讨要凤凰火,他不给我,我便与他立了一个约定,以灵鲛泪换凤凰火。”
“灵鲛泪……”夏侯誉低头思忖片刻,想起《上源经》有载:鲛人见北岸,对月泪流珠。故问道:“鲛珠是鲛人族之物,你如何有?”
“我想要,自然就有。”红夜姬笑盈盈地看着他,语气意味深长。
夏侯誉自然听懂她话间的意思,没有妄加评说,只问:“那你拿到凤凰火了吗?”
红夜姬冷笑一声,说:“原来那白泽不过是随意找了个借口打发我的,凤凰火根本不在他手里。”
从她的表情来看,可知还在耿耿于怀着。
“那你……”
“那我当然不能罢休!我同他打了一架。”
“你输了?”
红夜姬轻轻皱了一下眉头,“我的绯月剑被白泽打入了凤鸣峪的深崖之下,不过我抢了他的无涯神剑,这样……算输吗?”
她严肃地盯着夏侯誉,听到少年回答:“不算。”
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
“然后呢?”
“然后……”红夜姬仔细想了想,继续道:“我和他立了一个约,他告诉我凤凰火的下落,我就将无涯还给他。”
“你是不是没有还?”
“哈,你还挺了解我的。”
她这般干脆利落地承认了,反倒叫夏侯誉无言以对。
“他先前骗了我一回,我怎么能随便信他呢。等我找到了凤凰火,自然就会拿无涯神剑去换回我的绯月了。”
“那凤凰火在哪里?”
“在修罗境义均上神手中。”
“你真的入了修罗境?”
“别忘了我可是绯狐。”
夏侯誉断言:“但你还是没有拿到。”
“义均那个老头子一点情面都不讲,不给就算了还抢了我的无涯神剑。”
她至今想起来都恨得咬牙切齿。
夏侯誉听此,忍不住笑了一声。
“很好笑吗?”她见他笑了就很不高兴。
夏侯誉便稍稍收敛了笑意,问:“那你怎么会被封印?”
红夜姬目光微沉,回道:“你可知修罗六道都是凶恶之境,要走出去可花了我不少功夫呢。”
她说着,又抬头看看头顶。
密不透风,一丝光亮都钻不进来。
“要不是我负了伤,你的先祖还不一定拿得住我呢。”
夏侯誉听此,默默低下了头,不知作何反应。
她微微感慨:“没想到这一关,就是几百年的光阴。”
“你想出去吗?”
红夜姬笑着反问他:“你能放我出去吗?”
少年迟疑了一下才答:“我会与你一起在这里。”
她轻笑,“你呀,快变得与夏侯卿一样无趣了。”
红夜姬说罢,将手上的《上源经》丢还给他。夏侯誉试着展开卷轴,却无论如何也打不开。
“你可懂音律?”她突然问道。
夏侯誉停了手里的动作,抬头去看她,回道:“略懂。”
“这里无趣得很,你弹琴与我听吧。”
夏侯誉面色有些为难,“我尚未学琴。”
红夜姬一听,一改戏谑的态度,仍旧笑着,却是感慨道:“其实你我都一样,同是被这个地方困住了,你终日看那些仙书法籍又有什么用,还不如给自己找点乐趣消遣消遣。”
夏侯誉双目茫然地看着她,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那《上源经》已经被我封住了,你以后不必把时间花在这些上,而是应该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
夏侯誉知她一向活得恣意妄为,便只是听着。
一男子忽然在夏侯誉身后出现,恭敬道:“公子,宗主有请。”
红夜姬看了一眼,知是夏侯卿的灵侍赤榕,便不作声。
夏侯誉看了看红夜姬,什么也没说,起身离开。赤榕和红夜姬所化的灵侍一同跟在身后,缓缓走出地室。
红夜姬一直看着那个身影退出自己的视线,脸上的笑容略带落寞色彩。手上的玄铁链在慢慢收紧,仿佛要把骨头拧断一般。
“这么多年了,这个结界还是一样令人讨厌,稍微动弹一点都不行。”
她咬牙忍着痛,自我嘲解地笑着。
夏侯誉在地室出口前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盯着红夜姬所化的灵侍。
一模一样的妆容,一模一样的穿扮。
可是……
那双眼睛不像。
灵侍的眼神空洞虚无,恍如傀儡,她的双眼纳不进任何身影。
夏侯誉将手一挥,将灵侍化回原形,他仍旧如来时那样,一手抓着卷轴,一手拿着枫叶。
走出地室,满目的落雪跳入眼帘。
红叶的季节其实早已过去了。
集梦珠的记忆景象到这里戛然而止,身边的环境又回到了密室之中。
夏侯言看了看锦盒内的其他集梦珠,慢慢合上了锦盒,心头只觉五味杂陈。他转身将锦盒放回原处,在旁边见到了一部卷轴,眼前一亮,取下一看,果真是《上源经》!
夏侯言私心想到,《上源经》是仙书,也许可以找到令溪儿苏醒的办法。
他试着打开卷轴,却见封印处若隐若现浮着一个“誉”字,他反复试了几回,皆是徒劳,只得作罢。
他猜想当年红叶姬的封印已被兄长解除,但夏侯誉又重新施加了封印在上面。
夏侯言转而吩咐二灵侍:“有关密室的事谨记守口如瓶,以后这藏心室除你二人,勿让其他人进入。”
说罢,便带着《上源经》连同灵侍退出密室。
那些集梦珠的记忆依旧埋藏在鲜为人知的角落里,静静地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