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后,京陵。
一座傍水而居的小镇,镇民们三三两两围拥着几名少年,缓缓而行,这几名少年昂首挺胸,袖袂飘飘,系带轻飞,绯衣如画,背后长枪灵气缭绕,煞是好看。
一行人不紧不缓地往河边走去,京陵多水多溪,大多小镇皆傍水而居,白水环绕,然而最近几日来,镇上却颇不安宁。水多鱼多,一尾成精的鲤鱼搅得镇民冤声载道,苦不堪言。于是有人自告奋勇前去桃叶渡请仙家帮忙,区区鱼精,自然不必劳烦德高望重的前辈们出手,容氏小辈纷纷自告奋勇,一齐前往镇子里收妖。
巳时三刻,天光大亮。水天一色,水波不兴,波澜平静,白云浮于水面,慢慢变幻。然而却有一片大雾笼罩住不远处的河面,似乎有什么不祥之物藏匿其中。
镇民们惶惶不安地望着白雾,七嘴八舌地对少年们诉苦,少年们听罢,不由失笑,原来这鲤鱼精倒不是凶恶妖物,只是生性调皮,尤爱捉弄人,每逢镇民们打鱼捕虾,势必要出来捣乱作祟。
少年们乘上小舟,在镇民们提心吊胆的瞩目下,一径往白雾划去。
随着渐渐深入,四周静谧下来,入目皆是一片白茫。
忽然有一名少年叫喊道:“这水怎么变黑了!”
众少年一听,纷纷扒在船舷往下望去,这么一望,嬉闹声顿时戛然而止。
并不是水变黑了,而是有一个幅宽庞大漆黑的影子,紧紧贴在他们的船下。
少年们对视一眼,面面相觑,脸色发白,一人咬唇道:“这,这哪是鱼啊……”
容澈却不畏惧,兴冲冲道:“也不知多少年才能养出这么一只精怪。”
虽然出乎意外有些棘手,但少年们很快沉着冷静下来,并没有冒然出手。停下木桨,一叶叶小舟静静飘在水面上。几人商议了一会儿,容澈枪尖探入水中,握着枪柄,轻轻一搅。
倏然,有也不知被激怒了还是本就心情不好,鲤鱼精甩尾向容澈打来,水花飞溅,容澈早有防备,足下飞掠,稳稳落在谢远舟上,对他笑了笑:“咱俩又一起了。”
谢远似乎颇为无奈地摇摇头。
容澈原本的小舟被浪打得翻了个身,倒飘在水面上,有些凄然。少年们如临大敌,一个个戒备起来。水面平静了数息,忽然掀起滔天巨浪,鱼尾狂甩,鱼头撞船,一阵兵荒马乱,众少年连忙划桨往后退去。
容澈还有心思对谢远调侃道:“这一招鲤鱼打挺使得不错。”
话音未落,河面骤然急急荡开一道道波纹,一物破水而出,先出水的是一颗硕大湿润的鱼头,它腥红摄人的双眼冷冷一动,紧接着,鱼身鱼尾也钻出水面。
庞大的身躯毕露在众人眼中,尾部带出长长的水柱,一条活蹦欢跳的鱼落入一名少年的船中,还不待他回神,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如同下了场鱼雨,噼里啪啦不断有鱼落下,好在转瞬,鲤鱼精再度沉落于水中,掀起数丈波澜,鱼雨霎时间停了下来。
还没待少年们松一口气,雾风浮动,入水后鲤鱼精忽然飞快地打转游动起来,众人只觉船身脱离控制,鲤鱼精游得越快,漩涡越兴越大,吸力惊人,船身不由随着漩涡打转,频率越来越快,飞速往中心聚拢,船身相撞,碎裂四散开来,再被漩涡吞噬。
一片飞剑出鞘铮然之声,少年们纷纷御剑而起。鲤鱼精甩尾拍水,又一道滔滔大浪向少年们打来。
这么几经闹腾,少年们浑身透湿,最好的也是衣衫半干,有少年忍无可忍,一道枪风刺入水中,鲤鱼精却尾巴一摇沉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谢远摇了摇头:“这可真是……”
众人心头浮出几个字:欺软怕硬,胆小如鼠。
但鲤鱼精不战而逃,茫茫河海,众人也寻不到它,万一它又回来兴风作浪,为祸一方,可如何是好?一时间少年们皆陷入了茫然无措。
忽然,之前叫喊水面变黑的少年又嚷了起来:“快看!又来了一艘船!”
果不其然,白雾里隐隐约约行来一叶小舟,依稀还能听见轻脆悦耳的铃铛声,众少年正襟危待,却发觉那小舟飘飘荡荡,驶得也忒慢了一些,就像随波逐流,不小心荡过来的。少年们非旦没有放松警惕,反而一个个更加戒备了。
千呼万唤,小舟终于驶出白雾,来到近前。
他们先看到的是一张盆大的莲叶,上面托着各色稀奇古怪花里胡哨的糕点。
旁边有一人仰躺,露出一片鲜红的衣角,小腿跷在船舷外,乌靴轻轻摇晃,闲适安宁,一派惬意盎然。
从雾中众人就发觉船头似乎过高,如今才发觉,原来是倒插着一柄秋水般冰洁的短刀,刀柄下方系了一只银玉铃,方才叮叮当当的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摇摇摆摆,小舟全貌终于展露无疑,船尾端坐一名男子,通身笼着似有似无的轻薄朦胧的淡芒,在白雾里,格外显目,虽一袭沉沉黑衣,却好似洁白无尘的天上仙。
自乌墟事毕后,第五日,两人便来到登瀛凝水蓝郊外一处墓地,闵怜的尸骨长眠于此。为此,若负声刻意换上一身白衣白靴。
凝水蓝周围来往门客众多,竟无一人认出二人来。
山清水秀,湖光山色,远远的,可以看见一块石碑,碑下是一只微微鼓起的坟包,上面覆了一层青芽,还有几朵白色的小花。
风一吹,二人衣衫宛如漾开一道水纹。
若负声跪下身,缓缓用手掌拂拭去石碑上的灰尘,把事先买好的酒酿圆子端端正正放在坟前,“小怜,抱歉,这么晚才来看你……因为我不知道该拿什么脸见你。”
话毕,她捏着勺子舀了一匙酒酿圆子,送入口中,又一勺一勺把剩下来的舀出,倾倒在坟前,一面做一面喃喃道:“对不起,你都是被我牵连的,我也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来世投个好人家,平安喜乐,一世折骄。愿你被很多人爱,你的感情也都能有所回应,不要再傻乎乎的,也……不要再遇见我。”
话音落下,她又俯身规规矩矩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这才慢慢站起身来。
她没动,玄悲邻也没动,二人站了许久,若负声道:“玄迟,世间百苦,多半身不由己,但我还是贪恋这个有你的人间啊。”
玄悲邻道:“我知。”
她摸摸石碑,道:“但愿轮回一世,你也能寻到自己真正的光。”
这时,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逆光而来,兰衣宽袖,一尘不染。
若负声直起身,笑着招呼道:“融月道君,如今九州担子担你一人肩上,竟还有空来这里闲逛吗?”
二人在离石碑三丈远处止步,云枝年沉默片刻,道:“你要离开了?”
若负声道:“四海为家,浪迹天涯,哪里都是家,何谈离开一说?”
曲星河臭着一张脸,嘟嘟囔囔道:“最好此生都不要再见了!”
云枝年道:“那便好。”
若负声笑道:“好什么?不知多少人盯着我这条弱小无助的小命呢。”
云枝年无奈地摇了摇头,解下腰间的玉铃,摩挲两下,递呈过去。
若负声捧在掌心,抬目道:“融月道君,这是何意?”
云枝年缓缓道:“以此铃作为约定,今日不会是最后一次见面。”
若负声一口答应,道:“好。”
静默片刻,云枝年忽道:“……对不起。”
若负声快速接道:“没关系。”
两人对视一眼,若负声率先移开目光:“后会有期。”
云枝年道:“有期。”
若负声对玄悲邻道:“我们走。”
直到感觉不到身后的目光了,若负声放松下来,感慨道:“几经风浪,到头来只有他一人不曾改变,初心依旧,融月道君知世不世故真乃名士,仙门交到他手中,未来可期。”这个评价实属极高。
虚惊一场,少年们脸色一松,欣然欢呼道:“前辈!”“仙君!”“你们来京陵玩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