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了她的话,玄悲邻静坐片刻,忽然举起酒坛一口灌下。若负声阻之不及,一屁股坐回去,目瞪口呆道:“玄迟,哪有你这么个喝法,说一口闷就一口闷,你能喝酒吗?会喝酒吗?一下喝这么多!”
一口饮下半坛酒,玄悲邻似乎仍觉不够,低声道:“酒。”
若负声失语片刻,半响才找回声音道:“酒?什么酒?你还想喝酒!你不能喝了!”
玄悲邻起身欲打开门出去,他面色一贯冷清,步履稳健,脚下生风,若负声却一眼看出他颈子红了半截,何况他手中还提着华潋,气势汹汹,不像去要酒的反倒像是去要命的。若负声忙拦住他,道:“好好好,你想喝酒是吧!那你就坐在这儿,我去给你拿。”
玄悲邻顺从地被她按回席上,见她要走,本就冷若冰霜神色一沉,瞧起来很是吓人,若负声被他唬了一跳,道:“干什么干什么!我去给你拿酒呀。”
听她这么一说,玄悲邻不止脸沉下来,眉尖也蹙在一起,很不开心的模样道:“不要了!”
这下若负声是确认他是真的醉了,这米酒劲比她平日喝的白酒劲都大,也不知是拿什么米酿的,她一个喝遍九州美酒品遍九州名茶的人喝了都尚觉有些晕乎,不用说一个平时格外自律自持从不碰酒的人。
若负声这下可兴奋起来了,下一回玄悲邻醉酒也不知道还她活没活着,有此良机可不得好好干一番事业?
她身子一下子歪过去,凑得十分近,手指在玄悲邻的下颔轻佻地一勾,低声道:“刚才不是还要酒吗?怎么现在又不要了?怎么了?不高兴了?”
玄悲邻垂着眸子,没吭声,也没有把她推开。
“不说话?那我下楼去给你拿酒咯?”说着,她就要站起身,刚起了没一半,衣袖一重,被人狠狠一扯,她不防玄悲邻醉后说出手就出手,毫无征兆,一点风雅礼数都不顾。登时被拽得一个趔趄,向后仰倒,一头扎进了玄悲邻的肩窝里。
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上方传来三分慌乱七分强自镇定的声音,低低道:“别去。”
“那我们一起去?”话一出口,若负声就想反悔,玄迟这状态实在不易示于人前。
然而,玄悲邻却立刻道:“嗯。”
“……”
言出必行也勉为其难算是她为数不多的拿得出手的良品之一,既然两人都要下楼,若负声不放心小渡独自在楼上,把吃饱喝足眯着眼睡觉的小渡一抱,另一手牵住玄悲邻就要下楼。
然而,玄悲邻却面无表情地一手把小渡从她怀里拎提起来,甩到席子另一头。
“……”
“叽叽叽叽叽叽叽!!!???”
小渡本昏昏欲睡,被猝不及防扔了个四仰八叉,立刻清醒过来,又是难过又是委屈地冲一脸冰冷漠然的玄悲邻低叫。
玄悲邻岿然不动,无动于衷,仿佛没听见它的叫唤,轻轻推了推若负声,催促道:“走。”
若负声不动,心道:“太不对劲儿了,醉酒人行为幼稚一点,反常一点没什么不对,但也不应该连亲近的事物都认出不来,莫非玄迟已经醉到这种程度了?”
把小渡甩远后,玄悲邻一脸平静,心安理得地站回若负声的身边,神情一如继往的清冷,仿佛上一刻做出出格举动的并不是他。
若负声观察他一番,试探道:“玄迟,你还认得我吗?”
问着话,她却十分戒备,生怕玄悲邻忽然不打招呼就出手,把她也提着领子甩出去,又或是提刀把她乱刀砍死。
却不料玄悲邻低低“嗯”了一声,甚至怕她听不清,还吐字清晰道:“认得。”
若负声松了一口气,道:“那……我是谁?”
玄悲邻认真道:“我。”
“……??”
玄悲邻肃着脸,又回答了一遍:“我。”
“……”若负声抚额,她极想反问一句:“如果我是你,你又是谁?”但她一想和个醉酒的人计较什么,就释怀了。
她两指放在口中,吹了一声短哨,小渡立刻从席上滚起来,动作麻利飞快地向她飞扑过来。
然而,扑到一半,被玄悲邻冷着脸挡住了。
玄悲邻把它逼到三丈开外瑟瑟发抖,这才又退回若负声身边。
这下她是真的看不懂玄悲邻的作法了。
她也是头一次见到醉酒后不胡话连篇,撒泼打滚,反倒举止如常,只是不认人的。
她琢磨着不能让玄悲邻拿着华潋下去见人,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意外,虽然她相信玄悲邻本性不是一言不合滥杀无辜,但他如今并不清醒,一切不能按照他清醒时的标准来思考。
这么一想,若负声道:“玄迟,你的刀能借我玩玩吗?”
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玄悲邻毫不迟疑地把华潋塞到她手上,道:“给你。”
若负声小心翼翼提在手中,道:“谢谢谢谢,咱们下楼吧,时辰也不早了,一会儿还要洗洗弄弄的。”
玄悲邻微一颔首,并不多言,跟在她的身后,两人一路来到大堂,若负声心道:“如果不是格外了解玄迟的人,多半看不出其中猫腻,这样也好。”
一楼大堂已经只剩寥寥无几的食客,伙计们正忙着收拾残羹碗筷,老板娘迎上来,笑吟吟道:“二位客官,我们店的饭菜还合口味吗?”
若负声正要答话,面前忽然一暗,玄悲邻转而站在她身前,面对她,隔开了两人。
老板娘对上了玄悲邻的背,愣了愣,道:“这位客官……”
若负声探了个头,道:“他和我闹着玩呢。饭菜太合口味了,再给我一……不,两坛子酒!”
“好嘞!”
玄悲邻把她的身子掰正,若负声哭笑不得道:“怎么回事?我就和老板娘说两句话。”
玄悲邻面露不满,道:“不许。”
若负声好笑道:“不许什么?不许说话?还是不许和别人说话?”
玄悲邻眉眼微沉,正欲说话,伙计捧着两坛子酒来了,若负声快走两步要伸手接过,玄悲邻比她更快,霍然上前一步,挡在伙计面前,居高临下冷冷睨着他,道:“滚!”
“……”
若负声拉住他的小臂,道:“干什么干什么?你还想不想喝酒了?”
玄悲邻冷声道:“不要了!”
“……”
似乎担心她听不清,玄悲邻又重复道:“不要了!”
若负声腹诽:“醉酒了还喜欢用‘不’打头,习惯真是根深蒂固。”伙计也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脸懵然,还欲上前,玄悲邻目光一凛,习惯性摸刀,摸了个空,索性手掌劈出一道厉风,伙计吓得面无人色,惊恐万状,打着哆嗦连连后退,两坛子酒被抛得老高。
若负声心道:“幸好提前把华潋收回来了。”眼看两坛酒要摔碎糟蹋了,她绕过玄悲邻,左手华潋,右手了邪,纵身跃起,一左一右刀面稳稳接住两只酒坛。
大堂立时一静,进而爆发出一阵喝彩和掌声。
隔着老远,若负声嘱咐伙计把上面的餐盘碗筷收走,再送点热水到另一间房间。短短几句话,玄悲邻已经面露不耐,若负声连忙拉着他回到楼上房中。
两人肩并肩坐在席上,小渡缩在墙角,明明一脸毛,看它两只眼就知很是委屈。但若负声百忙之中也腾不出精力去关心它。
她托着酒坛在玄悲邻眼前晃了晃,道:“想喝吗?”
玄悲邻认真颔首道:“想。”
若负声单手托着腮,指指自己,笑道:“那你回答我两个问题,一是,你觉得若绝此人如何?”
“活泼。”
若负声点头认同:“嗯。”
“可……”
若负声琢磨着心道:“可恨?可恶?可憎?可厌?”
玄悲邻道:“可爱。”
“嗯???”
若负声道:“你再说一遍!”玄悲邻默然不语,若负声问了几句,玄悲邻都不肯再说一遍,若负声当她方才听错了,又道:“好,那问题二,为什么想喝酒?”
沉默了一会儿,在她以为玄悲邻不会回答时,却听他哑声道:“疼。”
若负声笑意微凝,放下酒坛,道:“哪里疼?怎么回事?你身上有伤?快!让我看看!”
玄悲邻抓住她的手贴在胸膛,若负声怔住,她的掌下玄悲邻的心脏正扑通扑通沉稳有力地跳着,她抬起头,正对上玄悲邻淡之又淡,又沉之又沉的眼睛。
“这里,疼。”
若负声会意,松了一口气,想来是玄悲邻方才听了她的话心中不好受,收回手一时不察,酒坛被她扫落,咣咣当当碎了一地,酒水流得到处都是。
这时,伙计敲了敲门,道:“客官,我来收拾碗碟。”
若负声定了定神,想起身拉开门,又怕玄悲邻发作,便高声道:“进来吧!”
伙计进了门,手脚麻利地一面收拾碗碟,一边道:“客官,另一间房热水备好了。”
若负声道:“有劳。”她拉着玄悲邻来到隔壁,把他安置在席子上,转头去找小木盆和脸巾,好不容易在柜子里找到了,身一转,玄悲邻就站在她的背后。
“我给你找清洗的东西,又不是不见了,你跟过来做什么?”
玄悲邻默然不应,仍是一动不动眼也不眨地盯着她,好像怕眨眨眼她就不见了。
若负声垂下眼帘,目光微凝,她记得方才把玄悲邻安置在席上,已经把他的靴子脱下来了,许是追得太急,他来不及穿靴,正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这可真是……
若负声又把他牵回榻上,把脸巾烫了烫,用小木盆混了凉水给他擦了擦手脸和颈子,出乎预料的是玄悲邻并不反抗,甚至十分配合顺从,说抬脸就抬脸,说低头就低头,说伸手就伸手,除了让他闭眼不太乐意,旁的格外顺利。这一擦就擦得有些久,若负声意尤未尽收回手,啧啧心道:“除了不讲道理,这么乖巧听话的玄迟真是太讨人喜欢了!”
把玄悲邻放平摆上床榻,若负声动作麻利抹了一把脸,一转头,玄悲邻小半张脸埋在被里,露出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似有流光在人心头划过,挠得人心痒,若负声心酥了一半,忍不住又搔了一下他的下颔,须臾,直起身,甩袖熄灭烛火,轻声道:“明天见,玄迟。”
刚刚转过身,身后忽然一股巨力袭来,玄悲邻拦腰揽住若负声,把她往他刚才躺过的地方一推,用被子一卷,困得死死的。
若负声从天旋地转中醒来,懵然道:“……玄迟!?”
玄悲邻在她身边躺下,淡道:“休息。”
若负声道:“是……休息,我的房间在隔壁,小渡还在隔壁,这里你睡就好。”
静默片刻,一片寂静中,忽然响起几声小渡的叫声。若负声惊得呆了,道:“玄迟,是你吗?”
“……”
“刚才是你在学小渡叫吗?”
“……”
“玄迟,你是在撒娇吗?”
若负声好不容易从苍雷贯体状态回过神,还待再调侃几句,嘴巴却被捂住了,玄悲邻在她耳边低声道:“嘘……若绝,明天见。”
若负声眨了眨眼,用力挣了挣,发觉这被上不知被下了什么咒,竟纹丝不动,只得作罢。玄悲邻躺在他身旁,往时凛冽清幽的气息混入淡淡的米酒香,似是让沁人心脾,极易侵入旁人感官,加之这时米酒后劲儿似乎上来了,她微微醺然,刚躺下就十分困乏,晕晕乎乎闭上眼,迷迷糊糊连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