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摔了个七晕八素,支起身就眼睁睁瞧着乌色刀光,离陈生纤细的脖子仅有寸遥,不由喉头吞咽,急得眉目猩红。
忽然,一片玉瓣破空而出,千均一发之际,与了邪在半空撞在一起,了邪霎时反向弹飞开来,若负声抬腕接过刀柄,从容卸去力道,持在手中,偏脸一瞧。
芸芸松林下,两人皆是兰衣如云,皓袖飘飘,尤其是左边正襟静立阶上的,端得副皎若玉树临风前的好样貌。
少年只觉苦尽甘来,几乎快喜极而泣,道:“融月道君!曲师兄!”
铮地一声,若负声还剑归鞘,双手背在身后,蹦蹦跳跳迎过去,招呼道:“融月道君。”
如果不想着方才险些轻夺人命的一幕,单看这一举动,旁人定会当他们是在一般轻松惬意的偶遇闲谈。
云枝年无奈道:“半刻不看着,你就能闯出些祸来。”
曲星河嗤道:“公子,你还不知道她吗?旁的不会,惹事生非那是一等一的天赋异禀。”
若负声虚摆手道:“哎哎,冤枉啊!今天不是我先动的手,不信你问你们家那个弟子,听听他怎么说的!”
不待云枝年问询,少年已经主动一五一十把事情从头到尾述说了一遍,他话一说完,若负声得意道:“看吧,我就说不是我先动的手。”
曲星河道:“你骄傲个什么劲儿?好像事情不是因你而起一样?”
若负声道:“就当因我而起,他又没有断手断脚,难道兵刃相向,我还不能反坑了?”
避重就轻是若负声狡辩的贯用伎俩,跟着她的思维走就跑偏了,曲星河一时间找不到话反驳。
正在这时,枯枝败叶被踩踏的声音传来,远远走来一道颀长的身影。那人身披紫槿千夜族服,走动时袖口织线变变,瑰丽非凡,不仅衣服妥帖好看,她也生的一副容姿绝佳的好相貌,偏生冷若含霜,叫人望之生畏。
陈生迫不及待迎了上去,道:“义姐。”
萧棠冷冷瞟他一眼,道:“一刻不看你,你就能惹事。”
若负声耳尖一动,觉得这话颇为耳熟。
云枝年见礼道:“重华宗主。”曲星河和少年齐齐效仿。
萧棠还礼道:“融月道君。”她的视线平静地在冲她挑眉的若负声一晃而过,诚恳道:“义弟行事乖张,望众位海涵。”
若负声微感讶异,一是萧棠本人乍眼瞧上去,不易亲近,没想到话一出口却颇为谦和,二来是旦凡小宗门宗主举手投足言谈间都会带出一丝傲气,更遑论水镜萧氏虽附庸琴川姬氏,却也是跻身名门之列,贵为名门一宗之主,还能说道歉就道歉,拿得起放得下,坦坦荡荡,倒真是难得。
她上来就放低姿态,若负声顿时气顺了,心平气和了,心道:“早听说水镜萧氏宗主重华道君萧棠行事端正,颇讲情义道德,原来并非空穴来风,只是更奇怪了,这样一个人为何会认陈生这种纨绔子弟为义弟?”
陈生不满嘟嘟囔囔道:“义姐,你和他们道什么歉,明明就是他先……”
萧棠打断道:“我还不了解你?”
陈生顿时不说话了。
萧棠道:“老实跟我回去。”
若负声暗暗撇嘴,悄声道:“这何声见了他义姐,倒真想老鼠见了猫。”
云枝年和曲星河恍如未闻,少年想笑又忙强忍住笑意。
这等窃窃私语怎能避过萧棠灵聪的耳目,她的目光在若负声身上稍做停留,很快收回视线,拱手道,“融月道君,几位小友,告辞。”
云枝年还礼,两人亦跟着还礼。
在萧棠眼神示意下,陈生连忙跟上,若负声忽地蹙起眉,道:“那是什么?”
曲星河道:“什么什么?”
不用若负声点明,曲星河也注意到了,萧棠衣领里微微蠕动,冒出一个浑圆滚滚的毛球,几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金丝松鼠,它一只胖爪抓着萧棠的衣襟,另一只摇摇冲他们挥动,像是在道别。
云枝年微微一笑,道:“倒是通灵性。”
若负声叹道:“我也好想养一只通灵性的小东西。”曲星河跟着点了点头,后才反应过来,掩饰性的连忙扭过头。好在也没人注意到他,若负声转过脸,复看向云枝年道:“融月道君,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云枝年解释道:“求学。”若负声恍然大悟。
同样都是仙门名门望族,登瀛云氏教育质量那是仙门首屈一指的,不同于赵家为了拉帮结派拢络人心,强买强卖般,非拉着附属家族子女到会稽听讲,来云氏受教的多半都是自愿前往,云氏现任家主云守义是仅次南晐宗主,仙门第二德高望重的人物,所谓严师出高徒,经过他一番调教,从他手里走出来的人都是今非昔比,个个礼数周全,修为一日千里,变化翻天覆地。所以萧棠观义弟不学无术,不免忧心忡忡,遂亲自携他来到登瀛受教。
若负声兴灾乐祸地思忖:还未拜入登瀛,就出了这档子事,陈生能不能留下来都是问题。
事实也的确和她猜测的完全一致。
但这事并没有在若负声心里留下一丝痕迹,转头就被他抛在了脑后,直到后来虞山秋猎,她被楼舜推下尸巢才想起这么一茬。
凤头山楼家乃是雀尾山星轨楼陈家分出的一支,两家走动频繁,杜萧棠将陈生送往登瀛,也是考量与之私交甚好的楼舜在登瀛受教,楼舜本是满心期待陈生到来,没想若负声无心横插一脚给搅黄了,心下记恨非常。
仙门每逢春秋两季,由应曦宗主成无弦牵头,会稽赵氏,登瀛云氏,芜花泽郁氏,琴川姬氏,南霓微生氏五大宗门支持,组织猎赛大会。猎的是山间妖邪野怪,胜出者可得到五大宗门准备的奖励品,上品仙器,绝品灵玉,不世秘药或是各种趁手法宝。
不限出身年龄,无论名门之后,亦或是无名散修,皆可在秋猎中一较高下。
每一次场地都不同,那回选在虞山,正好在永州地界。
若负声也拿过秋猎第一,虽然没有金丹傍身,但她对猎妖和精怪自有一番心得。一入山,容钰就和她分开了,各猎各的。兀自走了一会儿,凌乱的脚步纷至沓来,草丛簌簌一抖,楼舜忽然慌慌张张跟兔子似的蹿出来,喊道:“有尸蛙,好多尸蛙!”
尸蛙顾名思义以尸为食的蛙类,多生长在瘴气弥漫,水润丰泽的地方。若负声奇道:“这里怎么会有尸蛙?”
楼舜赌咒发誓道:“真的有!”
他穿着云氏白衣,若负声没有深想,便道:“在哪?”
楼舜道:“跟我来。”说罢,他在前引路,若负声紧跟在后。越行越偏,一开始还能隐约听见别的修士交谈,到后来树林里静悄悄,只有两人靴底在枯枝败叶上踩踏的声音。若负声心中怀疑,正欲问清楚,楼舜却猝然止步道:“就在这里。”
他顺着楼舜所指的地方看过去,错综杂乱铺着一片残枝落叶的地面上,居然有一处不起眼的窟渊。
窟窿口不大不小,仅比一人肩宽些,若负声蹲下身,凑近一看,下面黑魆魆一片,从外根本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不过细细聆听却能听见一两声模糊的嘶叫。
为了听得更清楚,他凑得更近了,也正在这时,身后一道劲风毫无征兆地袭来。
两人站得极近,就算楼舜修为不高,一时间她也来不及完全躲避,只听风辨位,扭错开一些,三尺青锋擦肩而过,带出一丝血线。
这也是楼舜万万没想到的,京陵容氏若负声天资平庸,要知道结不成金丹的修士与凡人无异,没道理他连偷袭一介平民也不能得逞。
讶异不过一瞬,一击失手,楼舜剑招一变,剑风横划向若负声的喉咙!
前有剑光,后有窟渊,距离太近,可供她发挥的余地太过有限,也容不得她多想,腰向后弯下,险险避过这一招。与此同时,由于下腰太急,脚下一滑,仰头就往后倒去。
情急之下,她伸手牢牢抓住了楼舜的足靴,楼舜本就身体前倾,下盘不稳,这下可好,两人你推我,我拽你,齐齐掉了下去。
好在下面没有深到摔死人的地步,不过两人还是摔了个七晕八素。尤其是楼舜,若负声人小体轻,翻在上面,他被她紧紧箍住,做了垫背的,门牙被磕断了一颗,后背刚砸落在地上,张口就吐出了一口鲜血。
若负声情况比他好得多,拍拍衣袖就干脆利落地爬起身,随手把方才半空夺过来楼舜的枉芒剑掷还回去,铮一声,正倒插在他耳边。
下面很暗,弥漫着一股浓厚沉郁,令人作呕的腐臭味。若负声正凝神细细打量周围,楼舜一手捂住嘴,握剑支起身体,刚站直,踉踉跄跄拖着剑,锲而不舍地往她劈砍过来。
这就是两人的不同,楼舜和陈生臭味相投,都是一径嚣张跋扈,但陈生修为更低却能审时度势。楼舜正好相反,他脑子里除了“以牙还牙”,“不服就是干,”“有气不能忍”这些直来直去的东西,就没有别的有用的了。
但他到底体力不支,摇摇晃晃,楼舜脚步虚浮,好不容易勉勉强强来到若负声身边,若负声慢悠悠侧过脸,投过去一眼,抬袖劈手夺下了枉芒,一脚结结实实踹在楼舜的腹部,把他踹飞数丈,这下楼舜跌趴在地上,好一会儿都爬不起来。
若负声斥道:“滚!不是冲你这身衣服,你就是长了十个脑袋也不够我砍的。”
闻言,楼舜又是一口老血哇一声吐出来。
若负声转过身,继续在洞里探找出口,半响没听见动静,她想了想,虽说楼舜死在这里也是自作自受,但虽然楼舜是暗算她,一直受伤的却是他自己,所以她并没有吃多少亏,回头看看也无可无不可。
她折回去的时候,楼舜半身都被泥沼吞没了,嘴里也被沼中尸变者用泥丸堵了个严实,见到她,楼舜呜呜呜呜直叫,激动地老泪纵横。
若负声蹲在泥沼边托着腮对他笑,此时楼舜已经埋到几乎到脖颈了,她抬手比了下高度,如今两个人个头几乎在一条水平线上。楼舜热泪盈眶,满目祈求,见她作势要走,顿时疯狂挣扎起来,越动下陷就越快,若负声来来回回逗了他几回,终于纡尊降贵把他救了上来。
楼舜一上岸,就涕泪横流地拼命向前爬,直觉本能地蹿到她的背后,若负声嘲他:“窝囊废!”
如今楼舜顿时回忆起那时狼狈不堪的情况,他狞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若负声颈项,殷红的舌舔了舔五指指尖粘上的血,幽幽道:“你别以为激我,就能得个痛快,今日你命由我不由天,我非要一寸寸敲碎你的骨头,放干你的血。”
“子泫。”
这时,陈续风御着飞剑赶来了,这还是若负声第一次见他露出慌乱的表情:“你快把剑魂符收了!”
楼舜似乎没认出陈续风,冷笑一声:“已经晚了。”
陈续风低骂一声,御剑飞向半空,那里剑光如急雨,错杂飞舞,看得人眼花缭乱,重华以及鳞羽队就在无数剑影环绕的剑阵中央,指尖就要触碰到剑魂符。
了邪蓦地坠落。
若负声颈间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双目阖上,四肢也垂下来。
曲星河听到此处,不由拍桌怒道:“什么?你说你疼晕了?”
若负声没有半分羞赧,坦坦荡荡:“是啊!”
曲星河抚额长叹,一屁股摔回椅中:“你怎么能这时候疼晕了??”
玄悲邻听到此处,无声收紧五指,哑声问:“还疼吗?”
若负声摸摸颈部,啼笑皆非:“怎可能。”她碰了碰脸颊,心道:“这小店的酒还真给劲儿。”
见玄悲邻还在静待她继续说,她支着头闭上眼继续回忆起来。
曲星河追问:“后来呢?”
若负声假意轻咳一声:“我渴了。”
云枝年闻言立时起身,斟来一杯茶。
若负声接过,轻呷一口,清清嗓子:“后来我醒来就躺在尸横遍地的血泊里,我试了下闵怜的脉象,见他倒在草丛里晕过去了却还活着,就去驿站找了匹马把他驮回会稽。把他到赵氏弟子手中后,我用银子打点过,叫他们一定要把人送到屋中,我检查的只是晕过去了,最好找医师看一看。”
曲星河迫不及待道:“然后然后?”
“嘱咐完我就晃晃悠悠往桃叶渡走,因为是一个人,事发生的有点多,就想清静一下,散散心,走得并不快,后来想吃口红烧鲤鱼……”
曲星河拍桌怒道:“重点!”
“红烧鲤鱼就是重点啊。”若负声砸砸嘴,继续抑扬顿挫道:“就是因为想吃红烧鲤鱼,我才跑到酒楼去呀。结果一只脚还没迈进去,就听见有人议论什么崇光殿会面,说要肃清罪徒,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天可怜见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又有人说那帮人捉住了闵怜,说他是小妖孽,要用他的血祭旗!你们说,这不是胡扯嘛!闵怜一个半大的孩子……”
“半只脚跨进酒楼了,我一口水没喝,一口饭没吃,披星戴月往崇光殿赶,生怕来迟一步,闵怜给人剁巴剁巴祭旗了!”
曲星河忍不住打断她:“就算祭旗也不会剁人,这么血腥,只有红烧鲤鱼才会剁巴剁巴……”
“你别插嘴!”若负声喝了他一声,道,“一路上,还想与他们讲讲道理,结果到那一看,你猜怎么着?”
曲星河没理她,云枝年温声问:“怎么了?”
若负声哼了哼:“他们居然把闵怜把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不过说来也怪,我都不知道自己杀了什么人,怎么就天下皆知呢?”说她若负声是最后知晓自己杀人的,恐怕也没人信。
云枝年道:“是楼舜的亲信黎初侥幸活下来,说他躲在树后目睹你入魔杀人的一切,兹事体大,当时赵灵犀,萧白,都搜过他的魂,确认他没有说谎。”
“那看来是真的了。”若负声摸摸下巴,一本正经点点头。
曲星河白她一眼:“当然是真的,这种事还能是栽赃不成?”
若负声道:“如果是有人故意陷害于我……”
曲星河着实又忍不住白一眼:“你是什么人物?人家巴巴来嫁祸你?”
不错,若负声长舒一口气,即便如今回忆起来,她也觉得多半自己是玲珑关红衣之乱的凶手。
后来云枝年劝她不要执着于为闵怜寻仇,两人争辨一番,不欢而散,不必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