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轻笑从他的身后响起来。
曲星河指尖一颤,烛盏脱手,眼看就要落在地上,被一只手稳稳托住,若负声将烛盏塞回他的手中,顺手抽走他另一手的符咒,在屋内游走一圈,把大大小小所有烛台都一一燃上。
昏黄澄清的光,照亮了满室光辉,也照亮了满壁挤挤当当的壁画。
这些壁画迥异于时下流行的写意画风,与其说是画,不如说是为了纪录,不追求美感,一描一笔,一点一转,十分写实,可开膛剖肚的画面却又怪诞阴森,这种画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也难怪曲星河会被刺激惊吓到灯盏落手。
他本已把恨情握在手中,待惊觉只是壁画,不由松了一口,默默将剑收起来,也细细端详起壁上所画来。
这壁上所画尽是清一色男子,身量大小都不径相同,动作姿态也不多,大多摊手大敞,似是仰躺在壁上。对身体,四肢,内脏描摹十分细致详尽,头脸反而就没那么生动了,模模糊糊,有的只是点了几双眼睛,只是仅那寥寥几笔,也都是画的同一双,眸中含情,道不尽款款温柔,让人见之难忘。
门外黑黢黢一片,室内浮光游动,但至少能看清互相的面目,若负声慢腾腾在四壁打了转,赞叹道:“画得真好。”
曲星河嫌弃道:“好什么好!丑死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把心啊肝啊胆啊画出来!膈应死人了!”
若负声道:“他并非为了作画,站过来,你再仔细看看,有什么不同?”
曲星河又仔细端详了几眼,仍是一头雾水,不明就理。
若负声道:“玄迟,你看出什么了吗?”
玄悲邻道:“医理。”
曲星河恍然道:“这么一看倒是与医书上图画有几分肖似。”
顿了顿,又撇嘴道:“不过,在墙上画这种东西,他到底多喜欢研究这种东西啊!”
若负声道:“这还是一幅连环图。”
曲星河奇道:“连环?”
若负声走到左壁,敲了敲壁画道:“从这里看,此为第一幕:易换肠胆。”
烛光只能照到墙壁的一半,上部笼罩在阴影之中,一朵雪莲飘升起来,柔光晕开,点亮了上方的墙壁。
若负声又走到右壁,道:“这里是第二幕:易换胃,膀胱。”
曲星河道:“你等等,易换是什么意思?”
若负声道:“打个比方,我肚子被人捅穿了,你把自己的胃换给我。”
曲星河怒道:“你做梦!”
若负声摆摆手道:“……我只是打个比方。”
曲星河不由往壁上画望去,心里也认同几分,经她这么一说,倒真是如此。
若负声道:“中壁为第三幕:易换肾和三焦。”
曲星河仰头分辨了一下:“上壁是脾肺肝,五脏六腑俱全,少了心。”
若负声道:“正是,独独少了心。”
五具尸首都是少了脏器的!曲星河一个激零:“难道这里和失踪案有什么关系!”
若负声道:“找找有没有门。”
室内空空荡荡,四壁无窗,只有一案和几张方凳,案上放着毛笔,彩墨,方凳上置于八方,各摆着一盏烛台。角落倚着一只高高的木椅,想来定是用来作画的。
曲星河转悠一圈,摊手道:“没有门了,就只有这一间屋子。”
云枝年道:“这里。”
若负声边走过去边对曲星河道:“学着点,看看人家融月道君找机关一找一个准。”
曲星河作势一准蹬过去:“你不也没找到!”
若负声轻巧避过,凑上前一看,果然,云枝年手掌放的墙面明显有一个浅浅的方印。
待三人站在一起,云枝年轻轻按在方印上,方印深陷下去,众人脚下微微颤动起来,严丝缝合的木板,交错缓缓裂开一道一人可通的洞口,洞口内黑魆魆的看不清楚,一条石阶延伸下去。
失踪案,鸦石岭和鸦城之谜也许将要水落石出,曲星河眼角眉梢都是喜色,仿佛摆在眼前的不是什么幽深未卜的黑洞,而是什么珠宝美人。
若负声招出誓生蝶在前开路,蝶翼散发出暧昧温暖的昏红色光晕,照亮了一片漆黑的石路。
走了几步,就几乎感觉不到上方的光了,四方漆黑倾压过来,若负声指尖凌空点了数下,幽火般红点浮动两下,幻化出数只红蝶飞舞在三人周身。
鸦石岭本就阴冷森凉,这宅底却更为寒冷,比之隆冬三月也不为过,玄悲邻云枝年曲星河二人修为高深,尚还不觉,若负声却已打了数个喷嚏,只觉刺骨的风从前襟袖口钻进来,浑身难受,连忙从乾坤囊里取出一件大氅披在身上,这才好些。她顺带把瑟瑟发抖的小渡也裹在怀里。
甬道很长,洞内越走越冷,越走越窄,直到一处开口,豁然开朗。
灯火乍然一照,刺目耀眼,待那一阵过去,曲星河凝神一看,禁不住倒抽一口寒气,骇然瞪大眼睛。
映入眼帘的一处宽阔的石室,陈列着密密麻麻多到数不清的棺椁,且都是打开着的,每一口棺材里都躺着一个双目紧阖少年或少女,他们个个虽然唇色惨白,但胸膛起伏,显然都还活着。
活人,尸棺,怎么想都是有违人伦,有违仙道。
曲星河道:“想来那村人所说,时常有人把半死不活的人送入鸦石岭不是诓骗。”
若负声把鲜嫩含苞的花朵拂到一边,探手在一名少年颈侧摸了摸,脉跳缓慢,却仍是活着的。她又扯开那少年的胸襟,只见肩腹大片烧伤,一手也几乎烧成焦炭,若负声几番摆弄动作,他便闭着目,微微挣扎,似乎很是痛苦。
曲星河凑过来道:“你在看什么?”
若负声摇摇头,又翻看下一个棺椁,这次少年边上摆着寥落的花枝,半身被漆黑的鬼诅痕覆盖,即使睡着也是面目狰狞。
每一个棺椁里躺着的少年少女,都有这样那样的残缺或致命伤,大多命垂一线,只不过吊着一口气残喘活命。
云枝年目露不忍,眼眶微微发红,曲星河也是如此,低声道:“他们都快死了。”
若负声走着看着,忽然注意到中央摆着的水晶棺材格外剔透华美,不同于旁边数棺,这只冰棺椁棺盖是唯一紧紧扣着闭合的,若负声扶上冰棺正想把棺盖推开,手指刚刚触上棺盖一角,上面倏然袭来一股阴风,玄悲邻把她一带,往一边避开。
一枚铁镖深深扎在地上,嵌入地缝,露出的一角碧光莹莹,显然淬着剧毒。
四人齐齐抬首望去,隐约看到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贴在石壁上。
玄悲邻手按在华潋刀柄上,若负声拦住他,了邪自动出鞘,直直刺向那团黑影,黑影不躲不避,反而探出一手抓住了邪剑锋。
若负声面不改色,捏了个决,了邪刀身本如乌梭,陡然绽开一抹弥天血色,那黑团霎时松开千寻,后射数丈,灵巧地躲开致命一击,倒挂在壁上。
就宛如一只灵巧的猴子,甚不必去看,就能感知剑意所在,一次又一次避开了邪划过来的刀风。
若负声笑意不变,招了招手,原本绕在周身的红蝶转然向黑团扑去,黑团模模糊糊发出一声惊叫,听声音倒似是个女子,若负声拍了拍手,红蝶停下撕咬,将黑团从壁上扯下来,围簇托扶着来到地面。
这一回,众人才看清她的真面目,原来是名女子,披着厚厚长长的黑色大氅,背上还背着一把油亮亮的红纸伞,不过被一拥而上的红蝶咬得七零八落,破破烂烂,乍一看颇为凄楚。
曲星河斜持着长刀,架在她的颈侧:“你是谁?”
其实不必她回应,在场四人观她这副装扮,都将她与先前春蝉镇疏见疏知鬼魂和鸦城天师所描述的女子对上了号。
女子感受到颈侧的冰凉,颤了颤,反倒平静下来,微垂着头,盘起的长发散乱下来一缕,垂在耳廓,看侧脸倒是恬静文雅,半分看不出方才毫不留情偷袭痛下杀手的是一人。叫人觉得她该是出现在红袖添香的书房,而不是尸棺密布的坟场。
也是这种反差,才叫人觉得不寒而栗。
曲星河略微压下刀尖,一缕鲜血从她的颈侧淌下来,却不是红色,而是黑色。
微微一怔,云枝年俯身在女子颈侧一探,直起身摇了摇头。
明明在喘息,与活人别无二致,这却是一具活尸。
曲星河道:“难怪她要披这么厚的衣裳,还要打伞,原来早就死了。”
活尸畏光畏寒。
听到早就死了几个字,女子微微一颤,若负声眯了眯眼,道:“你有神智是不是?”
曲星河嗤道:“别开玩笑了,一具活尸再怎么有灵性,也不可能有自己的神智。”
若负声逗弄了一下在指尖停驻红蝶的触须,道:“你再不说话,我就让它,吸干你的血。”
女子恍如未闻,一动不动,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若负声张开手臂,红蝶忽忽啦啦蜂拥而上,有凑到脸侧的,有钻袖口的,有扒头发的,还有贴在眼皮上的,只待一声令下,就能把女子撕成碎片,啃得尸骨无存。
曲星河也道:“既然问不出什么,不如杀死算了!”
正在这时,一个低哑干涩不辨男女的声音从众人背后响起:“你们好吵。”
若负声回过头,就见一道削瘦人影从另一个石洞里缓缓迈出来,逐渐曝于光下,那人佝偻着头,一身月白色长衫外罩同色小袄,上面印着与红伞上一模一样的徽纹,一手垂在身侧,一手捧着一只精致华丽的匣子,长发如瀑泉般垂在脑后,面容十分苍白,却不掩清俊秀美,他眼角垂着,略显阴郁。
若负声终于知道他是谁了。
直到走到近前,这人才抬起眸子,露出一双奇特的眼睛。
天生灾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