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阴影逐渐扩大,须臾,一尾长虫破水而出,首先露出的是它硕大庞然足有十丈宽的头部,体长何止数百丈,潭水绵绵不断从巨虫头身上滑落,溅落在水面,如同下了一场连绵瓢泼大雨。
“……!!!!”若负声双眸一凝,霎时三魂七魄又齐齐飞出天外,身体软绵绵地倒下来。
千寻剑身刚出鞘一半,若负声猝不及防这么一倒,剑铮一声又退回鞘中,云枝年忙搀住她。
巨虫仰头嘶鸣一声,群鸦振飞,无形气浪漾开一圈涟漪,潭水掀起数丈波澜。碧绿幽森比人头还大的虫眼霍地睁开,潭水破开一条道,它行动飞快地向岸上爬来。
虫身足有数十丈高,通体乌黑发亮,雕刻着波澜般的纹路的圆丘,两排粗壮坚硬的足肢在水下无声滑动。
动作速度奇快,眼见就要从水里爬上来。小渡蜷缩成一团,趴在她的颈侧瑟瑟发抖,若负声勃然变色,推搡着云枝年,几乎魂飞魄散地喊道:“快,快躲开!”心中后悔不迭,如果玄悲邻在这里就好了。
这时,半空中熟悉的三色光芒一闪,若负声望过去,原来曲星河已经与巨虫战在一处。
曲星河虽打小吃着云家饭长大,却被云氏宗主云守义评价为最不肖似云氏门风的弟子,云氏修习音律,以音入道,性情多半温文尔雅从容不争,他却是其中另类,以剑为主以音为辅,遇事冒进冲动,如今见着这巨虫早已按捺不住,提剑就迎头冲上前去。
曲星河脚下一动,瞬间欺近,剑光舞成一轮焰月,砸在巨虫额上,火星四溅,却没留下一丝痕迹,曲星河大喝一声,凌空后翻,落于岸边,后退数步,才以剑柱地,将将立住。
巨虫全身爬上岸,潭水顿时下降一圈。
曲星河左手摁住被被震得发麻的右臂,脚下不停,长剑在地上拖出长长的星火,在黑夜绯月下闪动出灼灼光芒,近了近了,曲星河剑风一转,直取巨虫碧灯般的双眼。那巨虫也甚是机敏,将眼睛死死闭上,口中白丝频吐,半空之中,曲星河生生扭转身子,险险避过。
若负声为他捏了一把汗,这时有漏下几缕白丝往他们的方向袭来,云枝年带着她飞身后退,另一手捏了个决。
“铮——”
千寻出鞘,黑暗中甩开一抹耀目的亮色,剑锋含星,宛如一尾流星追月,冰芒盛绽,刺向巨虫紧闭的双目,两两相击,星火四溅。
若负声扒着云枝年袖子遥遥望去,见到这般僵持的一幕。
眼看曲星河在狂喷的白丝中险象环生,云枝年浑身一震,如画眉目之间忽多了一丝绝决,另一手决势一再变幻。
千寻剑身雪白灵透镂空之处绽开无数冰璃,如同降覆上无数霜花,宛若漫天冰星,星光璨灿,光芒一时大盛,照得一片潭水宛如白昼,连剑面上倒映的绯月都看不分明了。
僵持被打破,千寻剑锋一寸一寸没入巨虫眼中。
“嘶——”
一声刺耳的穿空吼叫,被刺瞎双眼的妖虫前肢高高抬起,口器中不断喷射出碧绿色的毒汁,毒汁飞溅,云枝年揽着若负声躲避飞快,却还是落在一片衣角,极快地溶出一个黑乎乎的洞,白烟还带着一股酸臭的气味。
“啪哒——”
眼皮上一湿,若负声一怔,抬手一摸,一手滑黏,是血。她倏然抬首望去,云枝年嘴角淌着一线血痕。
“融月道君!”若负声浑身一振,一时恐惧压过了恐虫,声音不颤了,腿肚不抖了,攥住云枝年一只衣袖,叠声问:“你怎么了?说话呀!”
云枝年努力压下胸腹间翻涌的血腥,轻喘道:“无碍,只是方才霜降反噬,不打紧。”
霜降是登瀛云氏的秘法之一,云氏以音律见长,剑法秘技并不十分丰富,这霜降就是其中之一。它为云氏这一代宗主云守义所创,融于他毕生对音对剑的感悟。当时在十方雪海听说这段往事,若负声也有些不可思异,打小她厮混在登瀛,印象中云守义人如其名一般,是位性情平淡庸和,对弟子不乏期待和严厉的老先生,可据说他年轻时乐于除邪降妖,曾在外游历多年,这霜降就是他在一次几乎绝境时的顿悟。音修秘籍中心是说音有音阶音轨,音阶高低辅以音轨多变可以形成所谓音杀。而云守义就是把它套用进了剑术,音剑合二为一,杀伤力爆发力最强。只可惜灵力消耗也极是巨大,甚至远远超过了音修高阶奥义千莲玉,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有人动用。甚至有修为不足的,强行催动后七窍流血爆体而亡。
云枝年平复了数息,翻手一托,玉莲乍现,指尖藏锋,锋机尽出,满天玉瓣扬扬散散,覆在虫身上,一时花白,丝白,天地一片茫茫霜玉色。
但这绝景昙花一现就消失了,千莲玉耗灵气甚多,接连两次,云枝年内丹耗空,摇摇欲坠眼看就要跌倒下来,若负声连忙扶他,但自己本就腿软,很快就托不住云枝年,两人一同摔在地上。
曲星河心中担忧,频频回过头,恨情三色华光将剑身缠绕得密不透风,剑光舞出三圈色泽深浅不一相连的月轮,灵气绽开,从剑柄到剑光都在微微颤抖。
失去控制,千寻在若负声面前飞了一圈,飞还鞘中。云枝年双目微合,薄唇苍白紧抿在一起,肃穆沉凝,在静心调息。
霜降看似清韶风雅,实乃剑招中集杀意大成的一式,寻常邪祟往往触之即亡,但只刺瞎了巨虫一只眼,足见这它壳甲之厚。
若负声心中暗暗焦急,却也没有什么办法,想她纵横一世,人见怕,鬼见愁,唯独拿虫没什么撤,一见到虫,别说招蝶御敌,就连如今勉强保持理智都是超常发挥了。
曲星河虽然动作很快,一面躲避满天狂喷的毒汁和白丝,一面频砍巨虫另一只眼,但几回都是险险避过。
若负声在一旁越看越急,不愧是在外兴风作浪搅动风云的巨虫,曲星河显然在撑不了多久,虽然还在强撑。却已经露了些颓势。一味缩在人后并非她的习惯,玄悲邻留下给她防身的华潋她此刻是挥不动了,不过好在千寻轻巧灵便,她颤颤巍巍拾起剑,腿肚抖抖豁豁站起身,动作艰难地往前挪去。
曲星河砍得起劲,忽闻一个熟悉的声音喝道:“让开!”
她倏地回过头。
若不看若负声以剑柱地,腿脚发软的模样,曲星河觉得刚才她听到的那声大喝还是毅然决然很有气势的……
“不用你,别碍事。”曲星河转过脸,还待提剑再砍,忽感背后凉风袭来,他连忙脚步一拐,身子一闪,只看见一片红色衣角,若负声与他擦肩而过。
若负声带上千寻不是为了砍虫,而是为了支撑自己不倒下去,她想得很清楚,凭他们是杀不死巨虫的,尽量拖到玄悲邻赶来,两个人也许能分摊一些巨虫的注意力。
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就是如此。
好在玄悲邻赶来及时,到的时候,若负声正被掀飞,后背重重摔砸在一棵树上,小渡飞快地向她跑过来,她本已一口老血漫上喉咙口,看到玄悲邻神色冷厉,沉之又沉的脸,又默默咽了回去,旋即呼喊道:“玄迟!救我!”
几乎没见怎么动作的,玄悲邻已然把若负声抢在怀中,手扣着她的手腕,想也不想磅礴的灵气源源不绝输了过去。若负声略缓了一口气,道:“还好你来得快,不然我们就来世再……”
话还未说完,她忽然看见巨虫调头往她这冲来,隔得不近也能闻见那冲天的呛人尸臭味,原本强撑的理智和勇气早不知跑到哪个角落瑟瑟发抖了,抓着玄悲邻的胳膊,如同溺水之人抓着最后一块浮木,语无伦次地道:“玄玄玄玄玄玄迟,快,快!把它赶走,快!”
玄悲邻道:“……只是一条虫,你怕什么?”
若负声缩成一团,扯着嗓子道:“我恐虫!”
她恐虫这毛病追本溯源与容钰脱不了干系,被容祁刚领到桃叶渡时,有回躺在树下睡觉,忽然鼻尖一痒,似乎还在挪动,她眼一睁,与只毛虫眼对眼,她撇过头,毛绒绒的身子还在她鼻上一蠕一拱,她慌忙把那毛虫挥开,直往旁边退,结果手刚撑在地上,掌下发出“啪叽”一声软软的爆裂之声,指尖下也是刺刺滑滑一片,她顿时一僵,巍巍低头一看,她四周爬满了大大小小的毛虫,有几只还在往她指尖上爬。
她慌慌张张甩开那几只毛虫,火急火燎站起来,却没想她一站起身,身上如下小雨一般,又掉下不少毛虫,她也顾不上影响了,抛开衣摆一看,她内衫里还有几只毛虫在蠕动。
“哈哈哈——”容钰不知从哪钻出来,指着她哈哈大笑。
她那时满脑子都是那一拱一拱,浑身毛刺刺的虫子,只觉得从头到脚都痒得很,几欲作呕,重要的是晕得很。
容钰见她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终于觉得不妙了,连忙帮她把毛虫拍下来。
然后她其实印象并不深刻,只知道她皮肤上爬满红红点点的小疹,烧了一晚,醒来容乔容钥都守在边上,她坐起身,锦被从身上滑下来,双臂上斑斑点点顿时撞入眼帘,这冲击不亚于发现自己一身都是毛虫的时候,她记得当时顿时哭了出来:“丑死了!丑哭了!”
容钥安慰她:“别哭别哭,大夫过几天就好了。”
容乔柔声道:“那臭小子现在不敢见你呢,一会我叫她来给你陪罪,先前你叔已经罚过她了。”
“我要镜子。”见容钥当真去拿了,她又蒙在被子里,闷闷道:“算了,丑死了,不看了。”
容钥安慰道:“不丑,一点不丑。”
她躺在床上,一回想那些虫子,就浑身不自在:“虫子会不会已经从耳朵里爬进去了?”
容乔安慰她:“不会的,倒是你,快些出来,可别闷坏了。”
她闷在被子不放心地追问道:“真的吗?”
容乔道:“当然了。”
她还是没从被子里钻出来,不知是不是出于愧疚,容钰自那之后对她态度就转变了。
不过即使如此,经此之后,一见虫就腿软的毛病算是烙下了。
沉默片刻,玄悲邻道:“你先松手。”
若负声咬咬牙,不情不愿一根一根松开十指,玄悲邻招了招手,原本安安静静躺在树下的华潋如同得了指令,骤然出鞘,腾空而起,刀风凛冽,自上而下深深扎入了巨虫的后颈。
“嘶——”巨虫显没想有人能伤它,疼得全身一振,碧眼瞪大。
曲星河得了喘息,连忙就地往边一滚,以为它又要吐毒,却没等到毒和白丝,连虫叫声都宛如被什么掐断一般。
他以刀柱地,抬眸望去,只见巨虫仰着硕大的头颅无声地嘶叫,刀锋切断了它一半头颈相连的部分,剩下的皮肉藕断丝连,华潋仿佛故意折磨一般缓缓下压,就是不给一个痛快。
“啪叽——”恨情剑身上缠绕的光芒顿时灭了。
若负声在一旁看得快意无比,连连拍手叫好,只觉舌腔内残存的血腥意都不那么呛人了。
玄悲邻道:“你的伤?”
若负声霎时躺了回去,恢复奄奄一息的作态,有气无力道:“不太好。”
顿了顿,她舔舔嘴角道:“我……我要吃甜瓜,还要吃麻辣鳜鱼,吃过就好了。”
玄悲邻道:“好,起来说话。”
巨虫瘫在一边,头部被砍下来后就几乎化为一滩灰白浊水,华潋切断它的足肢,洞穿了黑壳扎入腹部,虫身迅速腐败,接近头部的地方逐渐也开始液化。
华潋在半空从容游戈一圈,自动归鞘。若负声此刻头不晕了,腿不软了,笑嬉嬉地推开玄悲邻的手道:“不起不起,累死了,地上舒服。”
玄悲邻道:“不成体统。”
若负声搂着小渡,背靠树干还是不起来,他道:“你确定要这样?”
不知为何她忽然升起要谨慎回答的预感,插科打诨含糊道:“这样是哪样?你看看你,回回话都说一半,叫人猜,我也不是回回都猜准的,你不说出来,我哪知道你说的这样是哪样?”
玄悲邻道:“好好说话。”
若负声笑吟吟道:“这就叫不好好说话啦?那我有话要说!”
玄悲邻道:“讲。”
若负声道:“我说的有错吗?玄迟,你平日说话难道不是能不说就不说,就算要说,也是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吗?”
玄悲邻道:“若绝,你不要转移话题重点。”
若负声一点也没有被拆穿的惊讶,顺势一顶高帽盖了过去:“啊,被你发现了,不愧玄少宫主,看着沉默寡言,其实心里门清着呢,一点儿也不好糊弄。”
她一向称呼名字乱叫一气,平日时一般都叫玄迟,讨好或有求于人时半开玩笑地叫少宫主,先前血洗崇光殿后两人闹了不愉快,就叫玄公子或是雪华仙君,一时毛病也纠正不过来。
玄悲邻被她推开的手还维持在原地,执拗道:“起来。”
若负声搔着小渡的下颔,笑道:“我就不起来,你能拿我怎么样?”
玄悲邻道:“‘我以后一定听话’,‘下回再也不敢了’……”
若负声觉得耳熟,道:“哪句是我说的?”
玄悲邻道:“都是你说的。”
若负声本想说这些话在这里不适用,她看了看玄悲邻一动不动的手掌,忽然莫名感觉不应该让他举着,犹豫片刻,抓住他的手站了起来。
云枝年正驻足在虫尸浊水里,低头不知在看什么。曲星河见他突然伏身,便走上前奇道:“公子,怎么了?”
千寻出鞘,云枝年用剑挑开一团软哒哒的虫肉,晶亮剔透的一块顿时暴露出来,是个巴掌大小雕工精细的玉佩,这种玉佩多半纹的是宗门族徽,仙门雅士常将其系于腰间。
云枝年伸手捡起那块玉佩,表面沟壑起伏之处沾满虫肉黏浊液,故已辨认不出纹路,然那露在外的一星半点的玉面,却是水腻泽润,精致非常。
这时,一滩黑灰相间的虫浆蓦地微微蠕动起来,黑壳下缓缓爬出一只手,那只手沾满黏浓的虫液,纤细秀美,不难看出是个女人的手。
那只手探出来摸索片刻,忽地反手将压在身上的黑壳推开,一个人影缓缓从虫液里摇摇晃晃站起来,她双脚几乎被虫胃液溶化,头部鬼诡地折垂在胸前,长发身体沾满了黑灰色的黏液,她甫一站起身,黏液被拉成数条蛛丝般数道。
若负声刚刚起身,从玄悲邻身后探出一个头,眉尖微蹙,心道好浓的怨气。还没看个清楚,就听见一声凄厉尖嚎,女尸骤然抬头,胸口也有一个圆圆的窟窿,乌发遮住半边脸,另半面黏满虫液皱巴巴,下颔尖尖,她嘴巴还保持着张大嚎叫,虫液就这么顺着她的嘴巴流进去,看得若负声扶着玄悲邻的手臂,软绵绵又一屁股摔坐回地上。
“嘶——”
女尸张开双手,冲云枝年冲过去,不过因为没有脚,腿骨被腐蚀得只剩一双腿骨,她刚一动作,就摔在了地上,虫液顿时疯狂涌入她的口鼻。
若负声本是挣扎强迫自己睁眼望去,却恰好看到这么一幕,立时白眼一翻,双腿一蹬,迫不及待干呕出来,玄悲邻扶着她,手掌在她背部抚了抚,她这才稍稍平复一些。
曲星河甩出十道黄符,出手如电,形成一圈密不可分的火链,把女尸圈在中间,她的头部和双肩一蹭上火链,青烟灼灼,女尸就嘶叫一声,火圈越收越紧,女尸折断的头颅再也抬不起来,面朝下趴在浊液中,双手却还拼命在往云枝年方向伸抓。
云枝年沉吟片刻,弯腰将玉佩放入她胡乱狂抓的手中。
如同按下暂停键,女尸疯狂的动作忽地平静下来,双手在玉佩上摸索摩挲两下,死死握住贴在胸口不动了。
若负声见云枝年神情有恙,起身一边拍打着衣摆的灰尘,一边道:“融月道君,你认得她?”
曲星河道:“驼络虞氏。”
若负声不认识什么驼络虞氏,对玄悲邻道:“玄迟,你听过吗?”
玄悲邻微微摇首。
云枝年道:“此人姓虞字南霓。”
若负声顿时忆起当年氓山上萧白的话,恍然大悟:“原来是南霓仙子。”
曲星河道:“也是莫成顾未过门的未婚妻子,公子与莫成顾相识多年。”
云枝年低低叹息,曲星河主动将女尸封印梱好放入乾坤囊。
若负声站起来活动身体,她尽量不去往潭水边虫尸看,只盯着自己的靴尖,一面扭腰一面踢腿,还一面转脖子。
谁知,她一扭过身,容钰就站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