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一名不见经传的散修道人途径氓山,从此杳无音讯,恰巧会稽赵氏宗主赵澜之观花会归来,也在此地下落不明。
一石激不起千层浪,两指却可弹出万般音。这事霎时间传得满城风雨,闹得人尽皆知。
赵宗主贵为净世六祖之一,地位与芜花泽郁氏南晐宗主并肩,只在玄宫主之下,在仙门那是一呼百应,声名赫赫的人物。能无声无息让他绊住手脚,甚至没有一丝音讯传出来的情状定然非比寻常。
此等大事,没有哪一个仙家宗门会等闲视之,无论是名门世家,散修道人,又或是寒微子弟纷纷前去一探究竟,其况之盛大,堪比十年一遇的论道大会。然而亲爹销声匿迹不知所踪,其子却在寻花问柳,消息传到烟花巷,郁琮情隔了大半日才反应过来,派长子赵灵犀前去探察。京陵容氏身为会稽赵氏附庸家族,他们也是被指名前去保护赵灵犀的人之一。
拉车的是四匹踏四蹄踏雪,鬃如云络的千里良驹。马厢中间是过道,两边与正对面都是及膝高软榻,铺着薄薄锦垫,锦垫上再铺有竹席,两边的软榻又以小几隔开,几上还备着果盘糕点茶水。
跑了三天,终于远远看到氓山黑魆魆的山影罩在茫茫浓稠的岚烟里,宛如一只硕大阴森的巨口。
入了山,室内光线渐渐暗沉下来,若负声侧卧在软榻上,撩起竹帘一角向外张望。
原先刚刚起程时,赵灵犀打马冲在最前头,后来没过一个时辰,就缩回车厢与男眷们打闹去了。他所乘之车行驶在最中央,被四辆马车簇拥在正中,恰与若负声他们那辆并架齐驱。此刻打帘一望,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对面车帘大敞,赵灵犀正搂着一名娴静处若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的男子热烈地亲在一处。
容钰见她支着下颔,看得津津有味,奇道:“你在看什么?”
容钥亦是好奇地投目过来。
若负声竖起一指,压在唇上,“嘘”了一声,道:“别说话。”
她越是故作姿态,容钰的好奇心越是被高高吊起来,忍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刨根问底道:“……你到底在看什么?”
若负声目光也不挪开,只是含糊道:“嗯……不可说,不可说。”
“有什么不可说的!”容钰见她目不转睛,似乎被什么深深吸引住,心里跟被爪子搔挠了似的,挨了过去,想撩开竹帘另一角,却被若负声的手压得死紧,动弹不得,只得道:“让我看看。”
若负声拒绝道:“不要,我还没看够。”
容钰推了她一把,道:“真小气,快让我看一下。”
若负声道:“哎,你小声一点!”
容钰刻意压低声音:“这样呢?”
若负声道:“再小声。”
容钰按住喉咙:“……这样行了吧?”
若负声点点头,又把目光转了回去,还是没挪开尊臀,容钰恼羞成怒,压着嗓子道:“快让我看!你别忘了这马车都是我们家的!”
若负声道:“你真想看?”
“当然!”
若负声状似不情不愿地让开位置,容钰急不可待地凑了上去,透过竹窗,往外一看。
此间虽是白昼,外面却黑压压一片,琉璃灯高悬车椽,唯有对面交颈相拥唇齿交缠的两名男子格外醒目。不用说,方才若负声一定在看的就是这个。
猝不及防看见这一幕,容钰脑子里一懵,脸颊腾一下就红了个透。好一会儿,她被震飞的三魂七魄才从天外游回来,刷得转过头,见若负声侧靠在软榻上,像没骨头似的,唇角还勾着莫名的笑,心知她有意戏弄,上了当,顿时,气极败坏喝骂道:“若绝!你,你这个不知羞耻的东西!”
这声大喝如同平地炸雷,若负声和容钥对她颇为了解,早有预备,在她张嘴时就先一步把耳朵捂了个严实,该听的人没听见,不该听的人却听了个一清二楚。
正与赵灵犀亲得如痴如醉的男子被唬得浑身哆嗦了一下,娇嗔一句,赵灵犀霎时转脸,恶狠狠瞪她们一眼,扯下缎帘,遮住视线。
容钰也不知羞臊多一些,还是怒气多一些,抖着手指,咬牙切齿道:“你,你……”
若负声了然道:“不好看?”
容钰道:“你说呢!”
若负声翻身滚到另一边,从小几上拿起一只桃子,抛了过去,笑道:“吃桃,吃桃。”
容钰原本一掌拍出,此刻临时变向,险险接住那只桃子,胸膛剧烈起伏,还要出手,若负声连忙挨在容钥身边,喊道:“哥哥救我!”
容钥抿唇一笑,拦住容钰道:“阿姐,消消气,消消气。”车内施展不开,容钰强自按捺了一阵,盘膝闭目打坐,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
但那只桃子还被她托在掌心,不知道是不是气忘了。
这模样实属有些搞笑,若负声噗噗两声,前仰后合,在软榻上滚了一阵,好不容易才忍下到嘴边的大笑。容钥也是掩口无声地笑。
捱过许久,见容钰入定,若负声作恶欲又起,把玉盘上点缀的碧叶拈起来,轻手轻脚挨过去,小心翼翼地插在容钰的发髻上。
刚刚插好,马车突如其来一个抛落,若负声一个踉跄,扑在软垫上,头磕在车壁上,发出咚一声碰撞。
容钥慌忙探身扶她,道:“没事吧,疼不疼?”
“不疼,没事。”若负声应了一声,边摸着脑门边支起身子,抬目一看,容钰也正缓缓睁开眼,眼神似乎还不甚清明,碧叶因为颠簸,歪头耷脑的斜插在她的发顶。
若负声脸色一变,也不捂脑门了,改死死捂住嘴巴,强自忍耐破口大笑。容钥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也险些笑出声来,在若负声示意下,连忙憋住。
容钰却没在意这一遭,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她撩帘隔空与人交流了一会儿,才放下帘幕,眉目凝重。
若负声咳了一声,道:“发生了什么?”
容钰道:“有人拦车。”
容钥道:“是什么人?”
容钰道:“来求援,说是他的同伴被恶鬼困住了。”
若负声道:“赵灵犀怎么说?”
不用等容钰回答,马车又蹬蹬蹬跑了起来,看来赵灵犀是不欲施手相救,多生一事。若负声撩开车帘,隐隐看见一道人影追在后面,追了一会儿,似是力气用尽,他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拳绝望又疯狂地不停地在地面上捶打。
满地风灰尘土,不知是他手掌拍打的,还是马车扬起来的。
容钰对她秉性再了解不过,见她蠢蠢欲动,蹙眉道:“你别多管……”闲事。
话音未落,若负声忽然拾刀而起,打帘钻了出去。容钰大惊,连忙掀帘,喊道:“若绝!你干什么!”
容钥也扑在门边,急急探头向外看,喊道:“小十七!”若负声声音远远递来:“……没事,你们先走!”
那修士本声嘶力竭,伏地大哭,忽然被一道黑影罩住了,浑身一颤,抬头一看,见是一名身着烟云绯衣,腰系桃木符的女孩儿,明显是容氏直系子弟的打扮,他不料对方去而复返,结结巴巴道:“你……阁,阁下……”
若负声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修士,见他浑身破破烂烂,浑身满是血污,道:“你还站得起来吗?”
仙门标榜自己是风雅名士之人不知凡几,到头来却不如一个女孩儿侠肝义胆,修士一面愤愤想,一面拭净泪水,抖着腿肚,摇摇晃晃爬起身,斩钉截铁道:“我能的!”
若负声也不跟他废话,道:“那好,带路。”
修士心里喜不自禁,连连应是。因为他受了重伤,走得本就不快,之前脑子浑浑噩噩,情不自禁就听言领路了,过了一阵,忽然反应过来,恶鬼凶戾,观这女孩儿年不及冠,又是孤身一人,如何能拯救水火,怕不是白白累及一条人命,何况,到时容家来人问询,那可大大不妙!
这么一想,修士也不是犹豫踌躇的人,脚步一停,就把自己的担忧坦坦白白说了出来。
若负声道:“你只管引路。”
修士摇了摇头,固执道:“不成,此行凶险,阁下大恩,兰溪到死永不敢忘,来世来报,万不敢牵累阁下。”
若负声听出他言中之意,奇道:“你想要回去与同伴同生共死?你不怕死吗?”
兰溪吸了口气,铿锵有力道:“不怕!”
若负声“哦”了一声,道:“我怕。”
兰溪苍白的脸,浮现一丝笑意:“阁下快些回去吧。”
若负声道:“死亡不可怕,可怕是永恒的孤独。”
兰溪道:“阁下说的是,不过在下黄泉路上也不是一个人。”
若负声道:“真羡慕你。”说罢,她伸出一手指了指前方:“是不是直走就到了?”
兰溪伤重身虚,精神不济,猝不及防被她单刀直入,突如其来一问,愣愣点了点头,这才后知后觉不妥,但已经为时已晚。
若负声揣着刀,在树丛里飞蹿,放飞自我,一下子就把累手累脚,拖拖沓沓的兰溪甩在脑后。
不一会儿,她嗅到空中浮着的腐臭味,倒不似普通尸变,而是类似橘子腐烂的臭气。
离得近了,还能听见砰砰的拍门声。
她驻足张目一望,放眼过去尽是模模糊糊的灰黑人影,他们一个个身套粗麻衣,比肩接踵,密密麻麻围堵在一间小木屋周边。
想必兰氏子弟就被他们堵在里面。
若负声捡起一枚石子,掷了过去,正好打中一人的后脑,她道:“好热闹呀。”
背对她的条条人影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了,原本后脑朝着她的忽然齐刷刷把头诡异地扭转了一个大圈,身向前,脸朝后,目光死死盯视过来。眼眶淌着红蜡一般的血瀑,在一张张形同枯槁的脸上蔓延,让人见之触目惊心。
若负声眉毛一挑,第一反应就是,不是恶鬼!
南北方言语义颇有差异,在北方恶鬼特指作恶伤人的邪灵,而在南方,恶鬼也囊括了邪灵操纵下的凶尸。但这些东西却绝非邪灵也非凶尸,而是臭名昭彰的灵傀。
炼化凶尸,尚且被人唾弃成惨无人道。灵傀却是由人死后的魂魄炼化而成,所以更为正道不耻。被灵傀杀死的人,死后连一片残魂都不会留下。
灵傀们寻声望来,看到了若负声,齐齐歪了歪头,面面相觑,并没有一拥而上。他们不动手,不代表若负声不动手,铮一声,短刃出鞘,持在手中,登时冲了进去。
兰溪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赶到时,见到就是一路砍杀,势如破竹的身影,提着的心口一松,顿时膝盖一软,扶着树干才没瘫软下来。
若负声正杀得起劲,后面忽然落下一人,她抽空回头看了一眼,笑眯眯打招呼道:“容钰。”
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意外。
容钰白了她一眼:“你别叫我,不是我自愿来的。”
若负声道:“哥哥呢?”
容钰一脚踹飞一个,声音平稳道:“不劳你操心,安顿好了。”
若负声放心回过头,出手更利索了。两人并肩作战也不是第一天了,默契无比,刺劈削砍,拳打脚踢,揪一个扔一个,锐不可当。一路平推到小木屋门前。这才看见那木门已是凋敝不堪,飘摇欲落,她们只肖再来迟一步,这门恐怕就彻彻底底散了。
若负声拍了拍门,道:“有人吗?”
须臾,里面传来一个醒惕的声音:“你是谁?”
若负声道:“兰溪找来送温暖的。”
话音一落,门被砰一声从里面打开了,穿着和兰溪同款族服,连破烂褴褛程度都极为相似的修士们呼呼啦啦,蜂拥而出,苏韶兰氏祖上是打鱼人,后辈修了仙,剑也铸成肖似鱼叉的模样,叫人看了不觉捧腹。如今他们持剑的持剑,拿符的拿符,与他们一同厮杀起来。
显然这种情况下,他们在木屋里也不可能潜心调息,只是看见有人搭救,这才一个个都拼着仅剩的灵力和一口气,在拼死一搏。
好在形势逐渐逆转,原本木屋前水泄不通的灵傀,渐渐疏疏散散,不成气候。
每刺中一剑,灵傀喷涌出来的却不是殷红的血,而是融带着橘烂味的红蜡。
到最后,人人肩膀衣摆都染满了结成硬壳的红蜡,直到容钰把最后一只仰头嘶鸣的灵傀捅死,木屋前已是红蜡流成河,尸堆成山。在场几乎就没几个站起来的人,几乎都不顾脏污,软瘫倒在地上,双眼发直,大口喘气,唯数不多站着的三两人也是以剑柱地,勉强支撑。
兰溪也是为数不多尚还站着的,他喜极而泣,以剑勉勉强强支撑着,双手合十仰天道:“屠戮仙保佑!谢天谢地!大难不死!谢谢谢谢……”
话落,他又放下手,扑通一声,双膝重重落地向若负声二人跪下来,道:“我代大伙儿谢谢两位大恩大德,此恩没齿难忘,往后有什么用得到兰溪的,只肖一句话,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我也是!”
“还有我!”
此句一出,得到一片整齐划一尤带喘息的附合之声。
容钰收枪回袖,冷冷道:“起来,不必言谢。”
若负声笑道:“的确不必,我们是来找赵澜之的,此番不过是顺路。”
多年无人直呼其名,兰溪愣怔半响才反应过来他们嘴里的赵澜之是谁,站起身,犹犹豫豫道:“……赵宗主?”
若负声道:“是啊。”
兰溪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我们不曾遇到。”
这时,低低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似乎意识到不妥,连忙止住笑声。但容钰还是敏锐清晰地感知到这笑是冲她来的,她摸了摸头,正欲出言询问,这么一摸,摸到一根碧叶,这下好了,什么都不必问了。她气得浑身发抖,咆哮道:“若绝!”
若负声举手道:“在,我在!”
容钰刚收起来的长枪又亮了出来,两人身法不相上下,出手如电,瞬息利落地过了数招,分了开来,各立一边,遥遥相对。见容钰眉一竖,还要再上,若负声一边躲闪,连连摆手道:“不来了,不来了,我认输!认输!”
“这可由不得你!”容钰挺枪再上,若负声匆忙挥刀相迎。
缓过了那一口气,众人左搀右扶,三三两两站起来,看着两人生龙虎活得斗在一处,一边低声交谈着。忽然,若负声立定道:“嘘,都别动,别说话。”
此话一落,所有声音褪得一干二净,众人凝望过来,连容钰也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片刻,若负声弹刃而出,轻灵的微光一闪,短刃倏然破空,精准将木屋门口一小片来不及藏起来的衣角,死死钉在地上。
与此同时,木屋里隐隐飘来一声似被吓到的低呼,听声音还是个年轻男子。
兰溪不禁赞道:“好刀,好刀法!”
余人的人也艳羡地投目过来,刀法固然重要,一柄好法器也必不可缺。这似剑非剑的短刀,虽造型奇特别具一格,刀身也过于纤细轻薄,仅不到一尺半长,但锻造工艺却是不凡,如子夜般夜河凝铸而成,色泽凝沉乌黑,线条流畅实在让人移不开目,是是一柄货真价实的上品灵刀。
此刻他们还不知道,这刀在七年后将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成为恶名昭彰,人人避之不及的“斩首妖刀”。
若负声对旁人艳羡的目光不甚在意,拦住正欲上前探察的容钰,高声道:“木屋里,所藏是何人?”
兰氏子弟起初只是与那人一同在木屋里躲避,一个个忙着调息,时刻注意屋门,没几人注意到缩在墙角的人,就是有几人注意到了,也没有那个精神和气力去好奇。所以双方并不相识。
那细声细气,颤颤巍巍,结结巴巴的声音传过来:“别,别动手!千万别动手!我,我叫,我叫……”
半天,也没把名字说全。容钰不耐,喝问道:“你到底叫什么?舌捋直了再说话!”
似被吓了一跳,又许怕被误杀,那人终于露出小半张脸,忐忑道:“……我叫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