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个声音,萧白摇扇的动作猛地一滞。
所有人的目光霎时投了过去,他们首先看见的是一株歪脖树,树干枝叶枯败漆黑,甚是凄凉寡淡。
然后,一条腿和一片鲜红的衣角晃晃悠悠垂了下来,那人拨开枝叶,露出一张眉目含笑的脸。她怀里抱着一柄琉璃剔透的刀,赤色誓生蝶停在她的肩上,随着她慢悠悠地荡着小腿,蝶翼也在微微颤动。
而她身边静立着的一袭黑衣,不苟言笑,面色冷漠的正是玄悲邻。
众人无不陡然色变,本就乌云压顶,此刻见到完好无缺,好端端没有缺胳膊少腿的若负声,更是如见洪水猛兽,惊慌不已,恨不能夺路而逃。但此刻没有上面人发号施令,他们又不敢轻举妄动,一个个噤口不言,聚拢在一起,眼睛警惕戒备又绝望地盯着倚坐在树上的人。
孙浮大惊,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里!”
若负声奇道:“你们难道不是来义讨我的吗?”
孙浮闻言不由一噎,若负声转而看向萧白,露了个笑,忽然抬手行了个礼:“萧兄。”
萧白合扇还她一笑,又还以一礼道:“小十七。”
若负声缓缓起身,猝不及防喝道:“融月道君,动手!”
千寻出鞘,冰白的剑锋直直划向萧白,这一招来势汹汹,速度奇快,不留任何余地。萧白资质平庸,修为不济,仙法不精,绝非他所能避过。但他不仅避开来,而且身姿轻盈,衣摆都没有一丝浮动。
萧白的修为必在融月道君之上,且远甚于他。要不是萧白一直都在藏拙,那是他压根就不是萧白!
云守义想通其中关键,脸色一沉,掌心持剑,剑法犀利,招招逼人,他的剑形似戒尺,并无剑锋却叫人不容小觑。萧白连连后退,须臾,眉心浮升一丝寒意。云枝年神色一凛,若负声暗道一声不好!萧白刷地以扇架住云守义,一掌无比轻盈地拍在他的腹部。
看似轻轻巧巧的一掌,云守义被打退数步,以剑柱地,一手捂在腹部,嘴唇颤了颤,淌下一条血痕,忽地,手腕一松,骤然歪倒下来。好在云枝年身影一掠,稳稳接住了他。
云氏门生子弟纷纷围上来,焦灼万分:“宗主!你怎么样了!”“宗主!你没事吧!”
曲星河厉声喝问道:“你究竟是谁!”
萧白哑然失笑,这笑太过不合时宜,引来叶门生们齐刷刷眼睛通红地瞪视。曲星河咬牙切齿:“笑什么笑!有什么可笑的!”
萧白合扇轻敲掌心:“难道不可笑吗?你们对风云王一个视人命如草芥,杀人如麻的大仇敌视而不见,反倒来难为萧某一介庸人,不觉得本末倒置,主次不分吗?难不成是觉得萧某比较好欺负?”
“不错。”若负声把玩着了邪,缓缓走来:“可不就是好欺负?连我……也想欺负一下。”话音刚落,她笑吟吟地猛地一剑刺出,萧白身形飘忽,闪身避开,萧氏门生面面相觑,有了先前之事,他们也不知是上前相助还是就这么看才好,一时左右为难,不敢轻举妄动。
若负声一刀划向萧白的肩背,笑问:“萧宗主,为何赵灵犀的血是乌黑色的?还带有一缕甜香?”
萧白合扇架住了邪,失笑道:“这……你问我怎么会知道?也许是他私下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若负声抽刀回身,反手削向她的下颔,一面动作,一面道:“那萧宗主,你可听说过子母阵?”
萧白展开扇面,挡住刀芒:“略有耳闻。”
若负声手腕一翻,收剑立身,笑道:“这就奇怪了,这图不是你从微生红溯那里要来,亲手送给郁宗主的吗?”
“郁宗主真是机关算尽,反误性命,是不是?”
萧白叹了口气:“小十七,你有话不妨直说,何必总问我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呢?”
若负声道:“我只是在想,为何好端端的郁宗主忽然就得到了微生家的秘法了呢?”
萧白道:“若姑娘,你也说了,那是微生家秘法,不是我萧家的。”
若负声道:“你与微生宗主交往甚密不是吗?”
萧白道:“我们二人素不相识。”
若负声道:“那为何我刚到会稽,你们就紧跟着也到了呢?”
萧白道:“这个问题常宗主不是回答过了吗?”
若负声道:“说到祭灵会,那么请问萧宗主,为何故意隐瞒真相,故意指认我作凶手?”
萧白笑了笑,道:“姐姐死时我太过紧张,所以眼拙了,若姑娘,这点上萧某的确要对你说一声抱歉。”
若负声道:“没有玲珑关血案就没有崇光殿一事,正因为这两件事,打造出一个杀人如麻,劣迹斑斑的疯子。这么一来,我出现在赵府灭门现场,顺理成章被人当成凶手,又一次被人扣了个屎盆子。”
萧白摇扇道:“那真是太遗憾了,没有人愿意相信小十七。”
若负声看了看她,道:“你不觉得这个人很恨我吗?”
萧白道:“这么一听,的确如此。”
若负声道:“我也本以为他恨的是我,可直到刚才,我才想透想彻,这个人恨的并不是我,或者说不仅是我,下到春蝉镇从岛上幸存的九斤,上到南晐宗主郁长宁,他憎恶的是整个仙门,只不过分轻重而已。”
容钰耐着性子,听他们飞快地一问一答,忍不住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若负声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悠悠道:“各位,闲来无事,不如听我讲一个故事,打发时间,如何?”
她说的直白,也的确让人反驳不了,闲来无事,左右也出不去,况四大名门如今只剩下云家和郁家,如今云守义重伤,生死不知,郁织鹭正全力救治,无人有暇顾及若负声,萧白本来是领头的,可如今才发觉他们不是一条心,旁的宗门更是不愿当出头鸟,一时寂然无声。
若负声慢腾腾道:“话说,从前有一个人想要毁掉仙门……”
陈宗主冷然打断道:“荒谬!毁掉整个仙门,未免太不自量力!简直异想天开!”
若负声失笑道:“荒谬?萧棠,郁长宁是不是死了?姬家,赵家是不是毁了?你们是不是都被引过来了?敢问你们现在能随心所欲,好端端从这里走回家吗?”
陈宗主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若负声道:“鹿谷时追凶时容钰曾中碧菱草之毒,长干里玲珑关楼舜也是迷于碧菱草之毒,不过碧菱草本就不算难寻,有心找都能找到,从前还有妇人妒忌妾室借此把人毒杀,所以毒物相似并不为据。但桃叶渡蒙难那天,我曾闻到过一缕甜香,后来时隔多日在微生红溯的活尸下仆花花身上再一次闻到,第三次嗅到这个气息则是在赵灵犀身上。昨日,我们在药铺里找到了,这个气味来自于把人炼作活尸的药材冬槐槿。言及至此,想必你们都懂了吧!”
容澈立即道:“我,我不懂!”他把手举得高高的,生怕若负声看不见。
谢远狠狠把他一扯,容澈这才在容钰的怒视下悻悻放下胳膊。
若负声道:“我原本也心存无数疑惑,譬如说对容氏下手的当真是郁长宁?赵氏对姬氏进行所谓搜查,当真是赵灵犀授意的?玲珑关那天,萧宗主究竟听闻什么风声才赶来主持大局的?尸首被人弃置的地方,或多或少都与天极岛秘事有所牵连,当真是随意抛置的?赵府那封信,当真是赵灵犀所写吗?巧到是他刚刚丢在案上,便正好惨遭毒手了吗?六合宫的大火又是谁放的?”
曲星河追问道:“后来呢,你的结论是什么?”
若负声道:“首先,我们先从容氏险被灭门开始说。他把赵灵犀炼成活尸听他调遣,可容叔……容祁与赵氏上下来往甚密,稍有不慎便会露出马脚,所以……”
容钰咬牙切齿道:“所以他的目的只是为了隐瞒赵灵犀活尸的身份!”
若负声道:“接下来我们先说玲珑关血案,他威逼利诱迫使楼舜的亲信下碧菱草,致引他头脑混乱行为狂躁,后来得知音讯的萧宗主前来平息战事,以及担忧义姐安危的陈生不幸蒙难,虽不知为何,可我敢断言他与那日死在玲珑关的诸人一定有深仇大恨。这些皆以黎初残魂溯魂为证。”
谢远懵然摇头叹道:“太狠了……”
“狠?”若负声微微一笑,道:“听完下面的,你就会觉得这还是他手下留情了。”
“上面这些死去的人都不算他的目标,他真正的目的是六祖之一高高在上的南晐宗主郁长宁,不止要他死,还要他身败明裂。但郁长宁本就德名厚积,地位不易撼动,又有成无弦当他的耳目,且天极岛之事年代久远,几乎不可考究。”
容澈迫不及待追问道:“所以呢?他怎么做的?找寻证据吗?”
容钰一巴掌忽在他头上:“闭嘴!听她说!”容澈揉揉头,顿时不说话了。
若负声笑笑,道:“他本就不指望在郁长宁活着时能把他拉下马,反正郁长宁死后,一切事情都会曝光。所以他先是向郁长宁献上子母阵,诱使郁长宁行差踏错,郁长宁也知东窗事发不易善了,于是想到找微生宗主当替死鬼,机关算尽,却想不到自己早已是砧板鱼肉,任人宰割,也算机关算尽。”
曲星河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旧罪难定,所以故意用子母阵诱使他犯下新的罪状。”
若负声点头道:“不错。郁长宁要用尸首上的血花图栽赃给微生红溯,他便把尸首挪了地方,刻意摆在与天极岛有关的旧址,为后面曝光做准备,甚至在鸦城极为刻意的留下红伞和鸦石岭的黑石,让人心生疑窦,反而相信微生红溯的清白。”
谢远茫然道:“可,可是他为什么要帮助微生宗主。”
若负声道:“说交好可能谈不上,两人在郁长宁一事上至少保持着共识。”
“而赵灵犀被炼成活尸后,赵府等于置于刀下,什么时候献祭只是迟早的事。至于为什么迟迟不动手,想必他也在想像上初玲珑关一样找一个适合的替死鬼吧。”
曲星河道:“所以你重归于世的消息被微生红溯透露给了萧……那个人。”
若负声笑笑,道:“对,没有比有前科,劣迹斑斑,丧心病狂的风云王更舒合让世人相信的替死鬼了。”
“赵府上下千口余人死之殆尽,仙府被烈火焚烬,萧宗主则在无数赵氏亡灵前宣读所谓的自白书,不可谓不狠,这些事一夜爆发,一夜毁尽。”
这无数巧合,叠加串连在一起,就是必然的结果,虽然没有实质物证,若负声相信这就是真相,更愿意相信这一切都是有人一步一步,精心算计,不遗余力去推动的。
而有一些事却也的确无法考证了,譬如说明家八年前灭门的真相,和天极岛纵火的凶手。
若负声剥茧抽丝地一番话,众人听得渐渐得听认真,到最后她话说完了,还回不过神。
萧白抚掌道:“听起来真精彩,就像藏匿在暗处的一只手一样。”
若负声支颐托肘,坐在大石上,笑道:“此人真是算无遗策,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是不是?”
萧白缓缓下移扇面,微微一笑,道:“可惜这一切都是你的臆断,你拿不出半点证据,大家只能当你是巧舌如簧,胡言乱语。”
若负声笑道:“要凭证的话,我有啊。”
萧白一怔,道:“什么?”
若负声指指他,道:“你自己不就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