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辰镇民务农的务农,镇上来往人本就不多,何况江汉住得偏,两人跟着江汉回到灰房子,一路上竟没撞见半个人影。
江汉将他们引入屋内,搬来两张方凳,拍了拍灰,道:“你们坐。”
两人撩袍坐下,若负声环顾四壁,房内空空荡荡,还一股霉味儿,壁角斑驳破损,顶上还漏了一个小缝。
江汉则爬上榻盘膝坐着,沉吟道:“这事儿已经很久远了,说起来可能有些长。”
玄悲邻道:“愿闻其详。”又对若负声道:“把腿放下去。”
若负声本坐在椅上,一脚跷在矮几上,姿势极为不端正,闻声依言把脚从矮几上挪了下来,换了个方向,斜倚在桌边,依旧不规不矩,但好歹能入眼。她从乾坤囊里掏出一个桃儿,递给玄悲邻,见他摇摇头,她自然地低头咬上一口,嚼了嚼,对江汉道:“你且说。”
江汉盯着那饱满圆润的桃子,咽了咽口水:“我打小便没了爹娘,是江家人收留了我,还给我取名江汉,及冠后我在镇上盖了房子,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结果有一日我被老爷差出去办事,回来后宅门紧闭,怎么拍门都没有人应,我等了又等,最后决定从墙院篱笆的狗洞里钻进去。”
若负声喂了口桃子给小渡,揶揄道:“你这副身材……那狗洞定然很大吧!”
江汉脸一红,道:“当年我还是比较瘦的。”
若负声笑道:“行了,你继续说。”
“我一抬起头,就对上一对眼睛,是……一只脖子被扭断的鸡。宅子纸窗上印满了大大小小的血手印,血从门缝里淌出来,石阶上全是凝固的血,里里外外,连庭内花草树叶也溅上了血点。门合得死紧,我用斧子好不容易劈开,顿时惊呆了。
“所有人都被封死在房间里,老爷身子一半夹在屏风上,一半落在平日作画的桌案上,其余人也是如此,有被扭断脖子,骨头露出来的,有被咬死的,个个脸部扭曲,死不冥目,我几乎瘫坐在地上,这时,却听见一声尖啸,根本不像人发出的声音。”
见若负声啃完了一个桃子,又掏出一个,玄悲邻眉尖忍不住抽了抽,却没出声,若负声一直有意无意注意着玄悲邻的神色,见状,上半身悄无声息倾近他,轻轻扯了扯衣袖,见玄悲邻垂眸望来,她将手里的桃子递过去,道:“吃一个?”
玄悲邻道:“你吃。”
若负声收回手,示意江汉:“你继续说。”
江汉如梦初醒:“哦,好好好。我浑身一激零,顿时反应过来,这邪物还在宅里,连忙往外奔逃,所幸逃了出来。”
“江家上下老小三十多口人一个都没活下来,我在外为老爷办事,饶幸躲过一截,一昔之间,一昔之间啊……”说到这里,七尺男儿泣不成声。
这种事数不胜数,饱受邪灵妖魔之扰的往往是凡人,然他们一无与之对抗的能力,二因为延时性,往往事发死后才会被报至仙府,人走茶凉,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生不由人,死不由己,着实可悲。
若负声听完,第一反应却是道:“嘿,原来你不是结巴呀!”
江汉怔了怔,抹抹泪道:“不,不是。”
“你看,你又结巴了!”
玄悲邻道:“此处,何人镇守?”
若负声道:“不错,你逃出来后有找当地仙家求援吗?”
江汉点点头:“有,逃出来后,我连忙去求救,后来宋家家主宋聿舟来收了那只恶灵。”
若负声挑眉道:“这是多久前的事?”
江汉道:“十三年前。”
若负声惆怅:“这么久了啊……”
江汉道:“后来我虽从江宅里搬出来了,但每月都会去江宅打扫一下。”
若负声瞥他一眼,道:“你倒是重情义。”
旋即又道:“这么说,江宅一直空置?”
江汉长叹:“是啊,出了那种,后来哪有人敢进去……何况后来……”
若负声精神一振:“后来?还有后续?”
江汉点头道:“是啊,我又去江宅打扫,因为杂室放的尽是孩子们喜欢的玩意儿,江宅闲置后,杂室我就用铜锁锁上了,一般人是打不开的,可那天我到那一看,锁不知道被谁破坏了。”
“我当时想也许是谁调皮恶作剧弄坏了,就又换了把新锁。结果第二个月再到那一看……”
若负声猜测道:“门锁又被破坏了?”
“对。”江汉点点头,回忆道:“那锁却与之前不同,只被毁了一半,还有一半挂在门上,像是被什么硬生生扯断的,可是怎么可能呢,那可是青铜锁!”
玄悲邻道:“库房?”
江汉道:“没有,库房也一样的锁,可是没被人打开过,不是图财。”
若负声迫不及待追问:“后来呢?”
“后来我就想着把那一半从门上拿下来,却被卡死了。于是,我就到柴房拿柴刀,把那一半锁劈下来,结果许是柴刀放置时间太长,木柄已经烂了,一刀劈下去,整个刀头脱离木柄落了下来。”
“结果,它却没有砸在我的脚面上,而是停在了空中。”
若负声道:“有意思。”
玄悲邻道:“这是何时发生的事?”
江汉道:“大约十一年前。”
若负声指尖点点下颔,眉眼弯弯:“不过,难为你还精确记得时间。”
江汉踌躇道:“那是因为之前……镇上发了一个事,让我印象深刻。”
若负声问:“什么事?也与邪灵有关吗?”
“算是,”江汉迟疑了一下,道:“这也要说吗?这些是我听来的。”
若负声幻出一只誓生蝶陪小渡玩儿,道:“你说说看。”
“一个风雪之夜,有个浑身是伤的流浪汉倒在宋府门前,洒扫的发现了他,一探发现他还有口气,连忙回禀宋聿舟,宋聿舟心善,收留了他,让药师给他医治,起初只以为是个凡人,后来却发现他是个修为高深的修士。”
若负声打断道:“修为高深定然结了灵丹了吧,一开始药师疗伤时检查竟没发现?”
江汉挠挠头:“……这我不清楚,只听说他能徒手抓碎石头,一拳打穿七人合抱粗的大树。”
若负声挑眉:“这有何稀奇的!想我当年……”
玄悲邻微微皱眉,淡声道:“若绝。”
若负声顿时止住话头,道:“你继续说。”
“好。”江汉目光在若负声咬在桃子上银亮亮的小虎牙上停顿了一下,移开目光道:“修士说他偶然路过此地,在迷谷遇到了更为棘手的两只邪灵,不敌受伤奔逃到这里的。迷谷就在镇子往西不远的地方,是平日里大伙儿往返邺城的必经之路,宋聿舟觉得除邪义不容辞,就领着不少人随修士一同前往迷谷。”
若负声砸砸嘴:“两只邪灵?这个小破地儿居然一聚来了两只?这里有宝?”
玄悲邻看她,道:“好好说话。”
被称作小破地儿,江汉敢怒不敢言,一想修者什么地方没去过,什么大市面没见过,他又释然了。
若负声咬了口桃子,举手道:“好好好,我知道了。”
江汉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心道这两人看起来黑衣的管制束约着红衣的,但红衣的又全然不怕黑衣的,似乎喜欢故意逗白衣的生气,连他都看出来了,果然是当局者迷,修士也与凡人没什么不同,这么一想,他气更顺了。
若负声懒洋洋示意道:“你继续说。”
江汉清了清嗓子:“大伙儿随修士到迷谷一看,果然是两只邪灵,经过一番打斗,宋聿舟把邪灵收了,说是带回去渡化。风平浪静过了一个月,结果,后来镇上又出了邪灵害人的事,有人去求宋聿舟,结果到了宋府一看,宋聿舟和夫人居然在大堂与邪灵共舞!”
“那人吓得魂不附体,连忙从宋府逃出来,四处奔走相告,不信的居多,大伙儿便壮着胆去宋府一看,果如那人所说。”
“听闻动静,先前被救修士就在这时从后院冲了出来,见此乱象,痛斥宋聿舟不配为人不配修道,乃是欺世钓誉之徒,宋聿舟却浑不理睬,摇摇晃晃向他走过来,邀他共舞,修士大怒,愤然举剑砍死了宋聿舟和他夫人,最后在众人面前驱散了邪灵。”
若负声听到此处,抚掌而笑:“好一手踩尸上位!”
江汉叹息:“只是,可惜了他一对双胞女儿。”
若负声道:“他有两个女儿?”
“是啊,”江汉闭上眼,轻声道:“当年……邪灵事后,所有人都对江宅敬而远之,唯有她们特特每月来陪我一块儿打扫,陪我说话……”
“那两个孩子心地何其善良!又何其无辜!却也被那修士当作孽种杀死了!”
若负声问:“可有人亲眼所见?”
江汉迟疑道:“……那倒没有,不过她们的确死了,骸骨还是我亲手下葬的。”
他随即追问道:“什么不妥吗?”
“大大不妥。”若负声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道::“你是何时拿到骸骨的?”
江汉道:“半月后。我日日去拍门,那人才愿意交出来。”
玄悲邻道:“可有何异状?”
江汉不解:“异状?”
若负声解释道:“就是全不全,有没有缺胳膊少腿,骨上有没有伤痕或侵蚀之类的。”
江汉道:“没有。”
若负声道:“一道伤痕都没有?”
江汉肯定道:“没有!”
若负声又问:“宋聿舟夫妇呢?”
江汉道:“这……我不知。”
顿了顿,他猜测着焦灼追问道:“是不是她们并没有死?其实,其实我埋的是假尸?”
“不,她们死了。”若负声懒洋洋看他一眼,“不过死法有异罢了,这点我们会去查。”
“谢谢两位仙人,谢谢两人仙人。”江汉眼眶一红,下榻就要跪下,若负声扶住他道:“不必跪我,人生当世,跪父跪母不跪天地旁人。”
江汉摇头道:“仙人,让我跪吧,能清楚疏知疏见死亡真相,要我怎么样都行!”
在若负声劝慰下,江汉重新坐回榻上,她兴致勃勃道:“后来呢?”
“……后来”江汉一拳砸在床榻上:“修士就取而代之在宋府住了下来……把驱邪当作功绩,我就是看不惯这点!大伙儿也忘了守护镇上,一同生活数十年的宋家人,对他们来说,也许是谁都无所谓吧!只要自己性命有保障是谁都可以!这些不仁不义之徒……”
若负声一针见血道:“其实你只是对他杀了那两个孩子不满吧!”
“是!”江汉蓦地抬头,愤然道:“孩子是无辜的!他把所有宋家人杀尽了,与恶灵又有何异!!”
若负声想起了被她牵累至死的闵怜,深以为然,心道:“看来打着替天行道的招牌滥杀无辜的人哪里都有。”她站起来:“那个修士如今还鸠占鹊巢住在宋府吗?”
江汉平复了片刻,回想道:“是吧……深居浅出,好像很久没见过了。”
玄悲邻道:“江宅何处?”
“……你们想去吗?”江汉犹豫不决,道:“不知道是不是有邪灵……我已经十一年没去过了。”
看出他心中胆怯,不愿同往。若负声道:“不必你引路,告诉我们大致方向便可。”
江汉道:“你们顺着刚才来的路一直走,看到红色檐角就是江宅。”
若负声恍然大悟:“难怪这里人这么少!”
江汉苦笑了一下,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串钥匙,上面干干净净,显然常被人擦拭,将其郑重交到她手中,道:“劳烦二位了。”
若负声道:“多谢。”
江汉将他们送出来,两人并肩两行,若负声哼着歌脚步轻快:“还真是爱饮酒之人多半有不为人知的往事呀!是吧,玄迟。”
玄悲邻道:“事有蹊跷。”
“的确,怎么说也是仙府,不会没人守卫,那人直直就闯进去,怎么想都不对劲。”
“要么守卫被买通了,要么连带闯门人也被买通了,再不然两人本就串通好的,当然这只是猜测。令人在意的是另一只邪灵,宋聿舟一共带回两只,众人只看见一只在大堂共舞,还有一只去哪里了?”
玄悲邻想的正好也全是若负声说的,他轻嗯一声,肯定了她的疑虑。
“还有医师查不出灵丹的事,这点也很奇怪……”
玄悲邻却道:“不奇怪。”
若负声不解道:“怎么?”
玄悲邻淡道:“你。”
“我?”若负声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的确,如果和我一样的情况,若非修为高深,一般医师还真探不出来。这么说……”她本跟着玄悲邻走,一见玄悲邻居然往溪边走,不由道:“玄迟,走反啦,是那头。”
玄悲邻却没反应,若负声只得跟在后面,见他走到溪边停下来看她,笑道:“怎么?”
玄悲邻道:“手,给我。”
若负声依言把手递给他,玄悲邻擒住她的双手垂入水中。若负声被他这一举动弄得懵然,又见他握着她的手掌一左一右极为细致地认真反复搓洗,摇摇叹道:“啧啧啧,洁疾入骨视众如尘的雪华仙君呐,真该让江汉瞧瞧你这般嫌弃他的模样!”
玄悲邻对她的调侃反应颇为冷淡,一言不发,若负声笑着歪着身子凑过去,道:“你方才在想什么?我猜一猜……是不是在想扶他做什么,随他去跪!呐?是不是这个?”玄悲邻不理会,她一直在盯着他的脸,他垂着眼帘,瞧不清什么神情,从乾坤囊里取出白帛,擦净洗濯后的双手,先前溅起细小的水珠落在眼睫上,抬眼时,晶莹剔透的水珠也跟着颤了颤,若负声心中一动,玄悲邻直起身子,松开她道:“走。”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折返,穿过小镇,经过灰屋往北一直走,起初是一片乱石堆积,杂草丛生的土坡,坡上祼露着不少残垣断壁,已经被雨水日晒侵蚀得斑驳不堪,不过还是能看出本来这里是一片住屋。
若负声猜想道:“定是出了江宅那事,都往南搬迁了吧。”
玄悲邻道:“人之常情。”
若负声点点头:“的确人之常情。”她步履轻盈跳过一块大石,突发奇想:“有没有一个生活着邪灵妖魔的地方?玄迟,你听说过吗?”
“不曾。”
若负声道:“对于他们来说,人才是妖怪吧!要真是有这么一个地方,我还真想见识见识。”翻过土坡进入一片密林,林子里安安静静,没有虫鸣没有鸟叫,甚至连风仿佛都静止下来,若负声哼着小调是唯一的声源。
忽然她只觉肩上一沉,被人一带,一坨白色的鸟屎从她眼前坠落。
“原来这里有鸟啊……”若负声不解:“我哼得有那么难听吗?鸟都不容我。”
玄悲邻道:“尚可。”
若负声追问:“尚可是什么意思?到底是好一点还是不好一点?”这时,小渡耙了耙她的手背,一片红色檐角从林叶隙缝里冒出来,她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玄悲邻道:“若绝。”
若负声应了一声:“嗯?”
沉默片刻,玄悲邻道:“到桃叶渡前你在何处?”
若负声笑容一凝,道:“问这个做什么?”
玄悲邻道:“问问。”
若负声道:“在岛上。”
玄悲邻道:“天极岛。”
若负声奇道:“你怎么知道?”
玄悲邻淡声道:“你告诉我的。”
“我什么时候告……”话说一半,若负声忽然想起陶子凡那天提到过,一定是她反常的反应引起了玄悲邻的注意。
玄悲邻道:“岛上何状?”
若负声道:“那时我太小了,许多事记得并不十分清楚,印象里岛上多数是非人等。”
玄悲邻看她一眼,道:“多数?”
若负声把玩着了邪,道:“大多数,少部分是人,来来往往都披着长袍,头戴藩篱,瞧不清面孔。当年我爹娘被邪祟杀死后流浪了一阵,我被人抱到岛上后,心想有饭三餐不愁就很好了,根本想不到还有比饥饿和看人眼色更难捱的事。”
静默片刻,玄悲邻道:“后来发生什么?”
若负声语气轻松道:“后来岛上不知被谁放了一把大火,火势燎原,大家自顾不暇,我运气不错偷了条船离了岛,容叔叔办事途经就把我接回家啦。”
玄悲邻道:“这些人,你还能认得出?”
若负声转动了邪的手倏然一停,道:“他们不仅遮住面部,身高相差无几,连身上的熏香闻起来都是别无二致,根本分不出区别。”
她又道:“不过,有一回拔草,我在下水口发现混着淤泥堆积了许多纸灰,这种纸灰烧出来并非黑色,还杂夹着淡灰很好分辨……啊,到了。”
说话间,林中江宅的全貌尽现在眼前,外面围着一圈高高的篱笆墙,常年风吹日晒已然塌陷了一半,不少已经长满了青苔野花,杂草从石板墙缝里钻出来,从篱笆塌陷的缺口,可以看见露出的内宅,红墙赤檐,可惜那红已不鲜亮了,灰蒙蒙的,让人不禁想象,多年前鎏瓦红墙该是多么气派和抢眼。
若负声只顾盯着江宅看,一转头见玄悲邻正定定望着她,怔了怔道:“玄迟?”
玄悲邻移开目光,道:“我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