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傍晚霞光满天,红云避日,三人在白州十色城落了脚。仙门名门在各自辖地都设有震灵石,一般妖魔鬼怪不敢前来骚扰,所以饱受侵扰的灾地多半是穷山恶水,要不就是山远地偏,没有多少仙门镇守,就是有,也是小门小宗。
十色城就是这样一座遐方绝域,斗绝一隅的城,它虽例属白州,却是唯一一个位处白州却不归成家管辖的城。一想到成家,若负声立时回忆起当年崇光殿前一早偷偷溜走,后来又设伏把险把她诛杀的应曦宗主成无弦,她暗搓搓地想:“也不知他如今过的怎么样了,是不是还高高在上呼风唤雨掌控雷电?如果可以,真想把他的头拧下来玩玩。”
临近夜晚,高高飘荡的商铺招牌旗号,粼粼不息的车马,川流行人,街道两边是茶楼,酒馆,当铺,作坊。街道两旁的旷地上还有不少张着大伞的小商贩,甚是热闹。若负声搂着小渡,靠躺在马背上,马蹄踢踢沓沓,忽然冷不防停了下来,她用靴跟敲了敲马臀,道:“走。”
马蹄一动不动,近处却响起一人混杂乡音的怒喊声:“欸欸,你们怎么回事!管好自己的马呀!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听见云枝年连声致歉,若负声翻然坐起身,回头一看,只见边上站着个小贩,手里握着个插满糖葫芦的木捧,亲亲正伸着舌头津津有味舔着糖葫芦。
小贩埋怨道:“弄成这样,这怎么卖嘛!”
玄悲邻不欲与他多言,从袖笼里掏出一只银锭过去。小贩先是一怔,细细把他们一番打量,待他一眼认出云枝年和曲星河二人兰衣外的云氏族徽后,脸色霍然一变,几乎是迫不及待把银票抢在手中,把布包胡乱一扎,往肩上一扔,提着木凳,忙不迭混入人群头也不回地跑了。
若负声顺手从木棍上扯下一根糖葫芦,咬了一口嘿声赞道:“居然还不错。”
亲亲见自己的口粮被她分去一只,怒然喷着鼻息,想摔蹄扭臀把人摔下去却又不敢。若负声拍拍它的头,道:“怎么着?糖葫芦是我买的,你还有意见不成?”说着,又喂了一颗给小渡。
曲星河忍不住道:“你好歹要点脸!分明是雪华仙君付的钱!”
若负声嘿了一声,道:“咱俩谁跟谁呀,谁买的不都一样?何况正主都没说什么呢。”
曲星河被她一噎,哑然片刻,无言以对。若负声若有所思道:“欸,凡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皇上不急太监……”
曲星河怒而拔剑,喝道:“若,绝!”
若负声嘻嘻一笑,敲敲马臀道:“宝贝儿,快走。”
马蹄仍是一动不动,若负声眉头一挑,招手把木捧往乾坤囊里一收,亲亲张着嘴舔着舔着啃了个寂寞,茫然地抬头往四处看看,若负声暗笑一声,摸出一串在它的眼前晃了晃,就这么吊诱着它一路走到客栈门口。
下了马,她反手把吊了一路的糖葫芦塞进嘴里,曲星河额角一抽,不悦道:“你多大人了?怎么还跟马抢东西吃!”
若负声奇道:“这怎么叫抢?”
曲星河道:“你为什么不把糖葫芦给它吃?!”
若负声鼓鼓囊囊反问道:“我为什么要给它吃?”
曲星河蹙眉道:“你吊了它一路!”
若负声耸耸肩道:“那又怎么样?”她把马缰交给小厮,亲亲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地被扯到后院去了,若负声叼着糖葫芦美滋滋对玄悲邻道:“它从没这么不舍得离开过我。”
曲星河插嘴道:“你瞎了?它那分明是在瞪你。”
他们虽据尸体上血花纹路的指引来到十色城,但感应始终若即若离飘忽不定,并不似先前那般方向十分明确,云枝年带着曲星河在十色城周边探看,房中只有若负声与玄悲邻二人。
玄悲邻辟谷多年,若负声回回吃饭都要拉上他一起,想方设法锲而不舍地想要给他灌汤灌菜,每每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也乐此不疲。又一次被推开后,她坐下来,斟了一杯酒,慢腾腾在指尖转着却没有喝,窗外昏色余辉罩在她身上,她托着腮看着榻下,小渡正和一只苹果玩得一帮欢乐,杯中清酒倒映出她半明半暗的面孔。须臾,玄悲邻面无表情道:“坐好。”
若负声凑到杯边抿了一口,眨眨眼,笑得不怀好意道:“我坐得,还不够好吗?”
顿了顿,玄悲邻目光下移,若负声的视线也随之落在她压在对方膝盖上的两条腿上,但看过了却没有半分要移开的意思。
她正想一口饮尽杯中酒,却忽然手腕一抖,道:“欸!欸!玄迟!”
玄悲领一手锁住了她的两条腿,现在她想收也动弹不了。若负声放下杯盏,神色满是赞美,惊叹似乎都是发自内心,抚掌道:“哇,鼓掌鼓掌,为玄少宫主献上无上敬意!不得了不得了!居然一只手制住了大名鼎鼎叫人闻风丧胆的风云王,简直是让人甘拜下风,心悦诚服!仙门青史该给你记上大大一功!奖励一朵小花花!”
“……”
玄悲邻手掌微微收紧,若负声脸色一变,咝抽了一口凉气道:“别别别,轻点轻点!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话一脱口而出,她忽然微微心虚,回想起来这话她似乎曾经说过不知道多少遍。
这时,门被人轻轻敲响,她对玄悲邻道:“坐着别动,我来开。”
玄悲邻松开手,若负声把门一打开,云枝年和曲星河并肩站在门口,她了然道:“有眉目了?”
云枝年颔首,笑道:“找到方向了,一起去吗?”
若负声道:“等等。”
她折回房内,玄悲邻已经抱着小渡走了过来,她伸手接了过来,两人并肩往楼走去。
戍时,大堂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掌柜趴在前台打瞌睡,客栈外,十色城临近暮夜了无人息,一片寂静安宁,唯有商户旗旌招展,风里猎猎作响,一盏盏橙红色圆滚滚的灯笼高悬,一眼望去,如同无声无息的一双双牛眼。
出了城往北翻过一个小山丘,空气中渐渐弥漫开来一股似腥似香的味道,再越过一个山头,那气味黏稠浓厚到令人作呕。若负声起初不觉如何,只觉有些熟悉,到后来看见半空中一座悬空中天,雾气缭绕的紫色高塔,眼前一亮,脱口而出道:“哇!”
高塔无月无星的夜幕中缓缓升起,塔顶端坐着一只江牙浪纹石像,兽口中浓紫色的晶石宛如暗夜里兽类的双瞳,平静蓄势凝视着下方众生。
若负声摸着下巴打量一阵,对玄悲邻嘀咕道:“你发现没?它长了一圈,看来这么些年在外面没少吃东西。”
玄悲邻平静地淡看她一眼,意思是还不是你放出来的?
曲星河闻言脸都绿了,吃东西?能吃什么东西?不是活人就是死人,再不然就是妖物邪祟,总归不是正常人吃的食物。
若负声乐了,伸手要去勾曲星河的肩:“小麓,你别怕,我保护你,别说八荒兽,九荒兽都吃不了你。”
曲星河飞快地往她身后看了一眼,皱眉躲开道:“离我远点,顾好你自己就不错了。”
他们边说边走,一片渐渐大雾笼了过来,雾散后有如踏入另一个世界,刺骨冷冽的寒风从四面八方涌来,景色瞬间变换到一片乌黑凄寒的密林之中,连天上弦月都染上一层冷冷的绯色,诡谲妖异,腐败枯烂的土腥味混着无处不在的尸臭扑面而来。
云枝年定定心神,道:“……这里是?”
若负声拍手道:“恭喜,我们已经到八荒兽肚子里了。”她浑然不觉自己说了什么惊人的话。
曲星河怒道:“这有什么好喜的!我们被它吃了!!吃了!!!”
若负声道:“不是谁都能有机会被它吃一吃的,幸许等你老了回忆起来还是一段津津乐道的往事,还能同你孙子吹嘘一番?”
曲星河四下看了看,心砰砰直跳道:“现在问题是怎么出去?”
八荒兽被玄氏一族镇压封印几百年,对于寻常人来说只是传说,经若负声误打误撞放出来后,也不可能敲锣打鼓让所有人都知道,即便心性沉稳如云枝年猝不及防面对如此完全陌生的妖兽,此时心中也有些摸不到底。
若负声却是全然无惧,自打答应过帮玄悲邻找回八荒兽后,就做足了功课,此刻得意洋洋道:“你知道八荒兽是谁放出来的吗?”
曲星河道:“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
见曲星河手杀气腾腾地摸上腰间的恨情,若负声立即闪身挨蹭到玄悲邻身边,转了个目标,道:“融月道君想知道八荒兽的来历吗?”
云枝年颔首道:“想。”
若负声道:“你们方才看过它的全貌,可觉得它像什么东西?”
曲星河却是狐疑道:“我一直就想说了,这真是八荒兽?刚才我们在外面远远看起来,分明就是一座塔,你不会认错了吧?”
若负声道:“你不会以为一个塔自己能凌虚凭风,到处飞吧?说起来,八荒兽在民间怪谈里不是有吗?还很出名。”
曲星河脸部扭曲了:“……民间怪谈?”
若负声拍拍他的肩道:“多看点书。”
正巧脚下树根爬过的地方凸起一块,若负声一时不察往前扑去,好在及时一双手把她扶住,她站稳后道:“多谢少宫主。”
顿了顿,又道:“你们再想想,还有什么东西是做成塔状的?再提示一下,放书房里的。”
曲星河皱眉沉思,云枝年想了片刻,道:“镇纸?”
若负声道:“不错。”
要说八荒兽与玄氏一族也是渊源纠葛颇深,它原本是玄氏老祖屠戮仙案前一张镇纸,日夜聆听教诲后竟慢慢生出了灵识。
云枝年眉头皱得死紧,叹道:“没想来竟是这般来头,这种妖兽不通六根,恐怕不好教化。”
若负声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史籍上有记载,起初八荒兽在自来宫当了个镇宅兽,可自从它吞下一名不请自入的访客后,屠戮仙看出它暗藏凶性就把它封入阴阳寮。”
曲星河怀疑道:“史籍?哪本史籍?你还会看史籍?”
若负声很是心累:“重点是这个吗?”
曲星河换了个问题,道:“八荒兽逃出封印后,为什么不回头报复?”
若负声道:“因为畏惧。”
云枝年道:“从何说起?”
若负声道:“史载玄氏老祖屠戮仙曾在它体内留下一道保命咒印,当年它将咒印施在一名凡人身上,让凡人去考验八荒兽是否诲改,却不料……”
曲星河接道:“却不料它仍是难以抗拒吞噬外物的天性,把那凡人一口吞食了,这咒印便从此留在八荒兽的腹中?”
若负声点头道:“不错,这道咒印一分为二,玄氏弟子一旦找到八荒兽行踪,就可持另一半咒印,再度把它封印回去。防的就是有朝一日八荒兽逃脱后,天下大乱民不僚生。”
曲星河意味深长看她一眼,道:“屠戮仙可真有远见啊……”
若负声没说的是,毕竟主仆一场,这咒印也并非全然对八荒兽不利,本来八荒兽长至多可活三百余年,咒印赐予了它再多十倍的年岁,也算仁至义尽。
云枝年道:“所以我们所需找的就是此处的封印?”
玄悲邻道:“不必。”
二人不解其意,若负声却立刻反应过来:“玄迟,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在哪在哪?我能看见吗?”
玄悲邻微微昂首,若负声会意道:“天上?”她扭转着脑袋东南西北转悠着看了一圈,半天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同,颇有些地悻悻垂下头。
顿了顿,她转头对云枝年道:“融月道君,血花图指引的是不是这里?”
云枝年闭目探入乾坤囊感受了一番,肯定道:“是。”
这下就不急着出去了,有咒印在手,封印八荒兽并非难事,如今倒是寻找不知藏身在何处的弃尸更为要紧。
沿着那长长的乌林一路走下去,那股腥臭味仍然挥之不去,曲星河将恨情戒备在手中,神色警惕。
走了很久都没有事情发生,随着步履前行,腐败熏天的尸臭味更浓烈了,月亮被云层遮挡,夜色如浓稠的墨砚,前方云枝年的背影很快没入一片浓重的黑暗,空色弥漫着迷蒙的霜,枝杈在雾中摇曳,静谧中,若负声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蓦地,鸦群成片振翅腾空,四周树剧烈摇晃起来,荧火虫四散在空中,短暂照亮了方寸土地。
若负声听闻身后厉风,有所察觉,她转身的瞬间,便与剑身上倒映着的她自己对上了眼,小渡本安安静静趴在她臂弯里打盹,受到惊扰,倏然竖起耳朵,缩成一团。她下意识护住小渡,眼前寒芒一闪,只听得“当!”一下碰撞声近在咫尺,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声,若负声顺势低头一看,是一只干瘦乌黑的断腕。
“嘶——”一声近在咫尺,尖锐刺耳的嘶吼,黑影没有停息,再次扑上来。
刀风临时变向,转竖切为横斩,与黑影两两相撞,宛如金石相击,无形气流荡出一圈涟漪,若负声尚未及反应陡然被掀翻在地,摔了个四仰八叉,又是一声巨响,她匆忙坐起身抬头看去,正值云破月出,满轮绯月当空,银辉倾泻四野,玄悲邻黑衣猎猎,临风于前,一手笼于袖中,一手执刀,衣袂飘逸,居高临下平静地看着她。
“玄……”若负声笑嘻嘻爬起来,将将张口吐出一个字,华潋忽然便直直朝她面部刺来,在她没有反应过来做出表情的时候,直直刺入她身后黑影的头颅,雪色气浪涟漪般碎裂开来,瞬间,黑影仰面倒了下去。
若负声瞥了眼脸颊旁的刀锋,一屁股坐在地上,擦擦汗:“吓死我了!”
玄悲邻把手递给她,淡道:“起来。”
若负声还沉浸在后怕中,并没有注意到玄悲邻递过来的手,方向并不十分对,只有云枝年细心如发有所察觉,眉尖微微拢起。
“刚才要是刺歪了,我这活泼可爱的小脸蛋可就完蛋了……”
曲星河抱剑站在不远处,嗤笑道:“方才你被那爪子挠一下,你活泼可爱的小脸蛋还在不在都是问题。”
若负声抓着玄悲邻的手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又后怕地摸了摸脸。
玄悲邻道:“好好走路,此处凶险。”
若负声背着手倒走在他的身畔,笑嬉嬉道:“我走得很好啊,你看,姿势标不标准?”
这时,趴在地上的黑影并没有消散,反而微微动了动,慢腾腾再次爬起身,站直身体,这时他们才有闲心去打量此人的模样,他面部狰狞与凶尸无异,身形高瘦,断了一臂,另一只手持三尺青锋,剑身上镌着篆体“常”字。
云枝年一眼认出此人,脸色顿变:“常兄?”
若负声也想起十方雪海的事,仔细打量两眼,这人像是常步期,可又不像是常步期。说他是,因为他无论身材还是五官都与常步期别无二致,说他不像,是因为他的脸型几乎走样,颧骨突起,双颊凹陷,眼球暴起,眼珠死白,且面皮几乎垮下来,与十方雪海那时意气风发时相比,何止老了三十岁?简直就像一具枯骨外披着一层人皮。的确,再美貌俊秀的人尸变后都不会美到哪去。
“嘶——”一声震天尸吼,常步期剑光如急风骤雨般袭来,玄悲邻召出华潋,正欲出手,云枝年却手持千寻迈前一步,道:“雪华仙君,请让我来。”
曲星河轻叹:“公子早年便与常公子结识,如今已整有十五年了。”
若负声这才反应过来,云枝年意在尽量保全常步期的遗容。玄悲邻方才是顾着她在身边,所以并未下狠手,如今一撒开,肯定顾不了那么多,到时指不定常步期连灰剩不下。
以往只见过云枝年动用千莲玉,或是御玉箫,这倒是若负声第一次看他使剑的模样。
常步期生前被誉为剑宗古往今来用剑天赋最高者,以快剑冠绝当世,如今尸变后更是力大无匹。
乃是一具能使变化莫测百余种剑决的凶尸。
青光频闪,宛若一道道密不透风的青幕,兜头向云枝年罩下来,曲星河看得脸色发白,恨情握得死紧,额上汗珠密密。
若负声跷着腿坐在一块大石上:“看你那点出息,瞧着比融月道君还紧张。”
曲星河眼睛盯着交锋的一人一尸,没理她。
若负声嘴角一弯,对玄悲邻道:“哎哎,你看这招很险啊,我打赌,他接下来会挑刺直逼融月道君双眼?”
玄悲邻哪里不知她是故意说给曲星河听的,缄默不言,也不接话。
果然,常步期走了几招后,青锋向上一折,直刺云枝年的双目。
曲星河额上汗更多了。
云枝年不徐不缓,回招千寻化去剑势,游任有余,曲星河顿时吊起的心放下一程。
这时若负声烦人的声音又响起来:“这多半是虚招,常步期意在中盘。”
曲星河刚放下的心又吊上来,果真,常步期青锋数度在云枝年上下盘游走,却蓦地肘部一拐,往云枝年腰腹划去。
云枝年神色宁静,千寻一沉,剑身与青锋锋尖相击,发出“当——”一声沉闷的响声。
曲星河长吁一口气。
若负声砸砸嘴:“他们还没拿出真本事呢,你心放太早了。”
话音刚落,常步期倏然后退,青锋竖起,一道清亮青光流过篆字,淌过剑刃,汇入剑锋,剑身斑驳地爬上无数繁复错综的符纹。
云枝年合目,一瞬间千寻剑身覆满如玉的莲花,纹络错综间冷星耀光,玉色的光晕漾开一圈繁复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