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奚着手拿过茶盏抿了口冷茶,眼掠棋局已终,败局已定,他眼眸微怔并未执着这一刻输赢,而是缓缓移向暖阁窗外,一片深蓝色的天空,对眼前冒充湘潭城主之人少了几分警惕。
他道:“神明居在高处,人间之人总要仰望才可以看得见,所以人们对待那未知的神秘,总会将欲望信奉所想象出来的神明,以此来求得如愿以偿。”
“神存于人心,世人从来敬畏信仰的乃是善恶之分,公平之道,陛下该是看的明白,那是最高教条及戒尺,而神恰恰符合人们心中要求而已,如是治国理政的那条条框框的死规铁矩。”
夏衍接话,明白百里奚话中深意是何,也是大虞之所以能够走到如今,靠的从来不是什么神明庇佑,而是人力所及。
自然他会认为奉神者愚昧,但那仅仅是世人信不过拥有七情六欲的人而已,可两者之间并不冲突。
随即他起身,看向百里奚,眸色一片赤忱,似乎溢出眼眶,礼数周到的施礼:“此次人间之祸,亦是三界浩劫,您是人族的帝王,系一族生灭,故此战非之不可。”
收回落在窗外天色之间的目光,百里奚扫了一眼眼前之人,是有些被他的蕙质兰心诧异到,也确是肯定到他很有神者风范,不是俗世之人,见解更是独到,无形之中令他很是受益。
于是放下茶盏,挑眉之间,眸中划过一丝坚毅,他轻声问道:“那如今要该如何做?”
夏衍恍惚了一下,即使料想过他终会作出选择,可至少不会这么快,但随即他就回过神来,张口道:“伺机而动,守亦则攻。”
百里奚背脊微微靠后,眸光渐深,但却并未有言语,转辗看向了那盘棋局,如是十几年前那会宁庙中的局一般,只是博弈之人换作了决明真境的水神殿下罢了,可他却依旧是输的那一方。
蒲阳城。
国师的名气比起想象中还更要强大,可见谭青这么多年在大虞可不是白白待着的。
貊庠虽然藏身凡体,但是很敏锐就察觉到了来自周围众人对她一个外来者的眼神施压,她不觉暗道:所幸这株芙兰草如是猜测那般好用一点点儿。
完全够以国师之名,赠药救命,更加实际的收揽民心,貊庠抬手在忙着为自己诊脉的医师眼前挥了挥,“此草名为芙兰,小人得国师所赠,已服用一叶,此刻感觉好受许多。”
医师堪堪收回把脉的手,所有之疑惑,貌似在这一句都得到了正解,整个人都激动的似乎发抖了起来,“……原是国师,怪不得竟如此之奇效。”
貊庠眸光精亮,抬手就将芙兰草推了出去,“国师说,此草生在池边水湖,属阴及寒,既然真有效用,还望医师们得之所惠,救救我等性命。”
医师颤着手刚接到那草,还未说一句话,就被一旁感染时疫的人们听到,随即争着抢着爬来抢夺那草。
维持秩序的官兵们闻变几乎一齐出动,堪堪才将那混乱的局面稳住,虽然他们防护甚严,可却也都精神萎靡,是感染时疫之预兆。
但皆是因着身份之故勉强支撑而已,不过听得那芙兰草可解时疫,据是情绪动荡,叩问医师是否为真,在得到肯定的答案时,他们则于医师们商议,先行取芙兰试疾,待真真解得疫病时再行上报帝宫。
貊庠见机已成,僵硬的搓了搓手,待那些人行动时,于一片半死不活的人群之中,轻易就跳出了所俯身之凡体。
她刚想要动身去下一处疫场宣扬国师,结果就见得那服用芙兰草的人,没有了她的魂灵所撑,虽然还在虚弱,但是暂时并不致死,却被周围的疫人疯狂围困起来,他们像是畜牲一般扒拉着那人,更有甚者,咬破了那人的喉管吸血,而那人根本来不及挣扎一下就咽了气,魂灵顷刻就破体而出,像是被什么巨大不可逆的力量吸引一样,风一般消失在此间。
面对这番诡异之景象,貊庠像是司空见惯,啧啧嘴道:“果真是人不像人了,而鬼也不能像鬼了。”
因为异动而惊觉大事不好的几位留守官兵,虽然他们并未征得取草的名额而忧心病情加重,可他们在看到那被撕咬的尸体已经血肉模糊辩不出来是个人时,他们几乎毫不犹豫的纷纷举起了手中的刀,对准了那些已经丧失人的本性的病人,未出一刻,便就解决掉了那些犹如牲畜一般的人们,继而将那些人的尸体抬走焚化,因为,帝王有令,绝不容许此番之景出现。
貊庠双手怀胸,看了几眼余下之人不再有一丝反抗之意,可满眼希冀着生的却都是在等着芙兰草,勾唇扬起一道薄凉的笑意,只有她知道,芙兰只得初见成效而已,若想要根治从来不是靠的药草。
她辗转折身,离开满是血腥与疫病之境,可是整个大虞每一寸土地都是那般伤地,无一幸免。
貊庠歪头望向蓝色旎人的天空,不知深意的加深了笑容,叫人看了喘不过气的诡异。
她走出一段之后,空气里又飘起来焦肉的味道儿,她低头轻掩鼻息,却在一处街角的角落,见一老妇之横尸,样子像是乞丐。
她不假思索的走近,伸手脱掉那人缝缝补补的麻布衣袍,披了上身,倚靠在无人的长街,发被风扬起遮住了半低着的眉眼,看不清脸的全貌,可那隐约露出的鼻尖高挺和殷红色的唇,眼见的是个美人。
风起灰扬,长街荒凉,天空被雾气朦朦胧胧的笼住阳光,像是有雪的前兆。
貊庠伸手将一缕乱发别至耳后,抬眸看向阴沉沉下来的天空,像是又要下雪了。
谭青随着长空雪落的那刻遥遥而来,他抱着双手陇在袖筒里,缓缓走到她面前才停下,眼睛里映衬着全是她一张苍白的脸,确实在打量向她的衣物时,才说话,“庠儿,你脸色不好?”
貊庠低头看向谭青,很久才说道:“还有一件事儿,锁妖塔。”
谭青“嗯”了声,收回落在她身上那件充满气味的破烂衣袍上的目光,语气听不清同意与否,只是将手中那枚刻着彼岸花色的白玉簪递过给她,“将别帮你修好的东西,庠儿你怎么能给别人。”
貊庠看了眼那簪子,并未有接,那不是将别打碎了之后,她留在他那里修的吗,她诧异的挑眉问他:“这个你从哪里拿到的?”
“出宫的路上遇上了某个人,便拿到手了。”谭青掂了掂手中玉簪,状似寻常的解释,眼光却似有若无的探向貊庠的脸,莞尔一笑,人畜无害,如是清风徐过春花万丛,“若是将别真是贺槿,你会难过吗?”
貊庠沉默的听完,只是很平静地看着他,扯开话题说道,“听说大虞国年后的上元节有灯会,只是很可惜,大概是看不到了,也等不到那个日子了。”
谭青有些怔愣住,她这是不想回答,还是侧面在说她的命运会止于上元佳节的前夕,甚至于所有的一切都会在那一日终结。
谭青默默收回手中她不愿意接过去的白玉簪,不再好奇追问她到底爱的人是不是他创造出来的将别。
严肃的挑起眉,言归正传道,“锁妖塔缺了半枚阵心即使极明之阵被修复可也维系艰难,的确再毁灭一次,能够让神界连喘息都不得,也能够让水神应顾不暇,庠儿,不得不说,你真是聪明。”
哪知貊庠随口回怼他:“比起你我可逊色多了,不过,这都是你教我的。”
“……”
谭青难能开心的表情一下一落千丈,有点子不想跟她说话了。
貊庠看着他明显不开心,由衷的笑了笑,看向不远处艰难爬出门檐的人,捂着胸口咳着黑透了的血,毫不受影响的向着他单挑了下眉,“国师再不出手,神界可是会休养生息的。”
谭青目光扫过那门檐口气息奄奄的人,反观向貊庠毫不在意的脸,深邃一笑,说:“无妨,再死一些,神明才能彰显身份。”
貊庠神情微顿,但很快反应过来,他所指的意思,于是拍手赞颂道:“果然不愧是国师。”
谭青瞥了她一眼,那夸赞假的一眼就能看穿,他摇摇头轻笑,转身向着街心走去,雪洋洋洒洒的并不大,他走了几步,不见貊庠跟上,似乎在发呆,他回头冲着她喊道:“庠儿,发什么呆,走了。”
貊庠怔怔看着他,清明的雪下,他的脸好像是渡了层薄薄的银尘,细腻精致,一身青衣,就像是好看的月宫仙子。
谭青无疑是好看的,不管是在大虞还是在天界,都可以称的上一等一的绝世清冷的美人,可就是这样子的男子,却是祸世三界的邪祟,更加是操控了她变成现在这般嗜血的恶魔,到底那句老话说的好听,最美丽的也最危险。
“庠儿,你快一点儿,又想跑到哪里去,让我好找。”谭青见她还是不动,又一遍重复喊她,语气稍显纵容的宠溺。
貊庠堪堪一惊,随即慌忙抬脚就跟了上去,并未问他去哪里,大约是两人话都是说完了,去哪里也无关重要。
他们走过四通八达的无人长街,路过一处荒凉之境,通过一道天桥,底下是一片碧水澄澈的湖,翻过去就到了一处临水而建的阁楼,那里简雅而普华,像是茶楼的调子。
谭青像是很熟的样子,走过通往阁楼的长桥,推开门进到阁楼里间,那房屋里空的竟然一个人都没有,更加是蛛网暗结,灰尘堆积,像是很长时间没有住人。
貊庠跟着他进去,却是一脚踩空,木板竟然会是腐朽的,她急忙站稳后,不得走路小心了些。
可眼观谭青早就知晓一般,走路专拣通风有光的地方走。
貊庠将身上的衣袍紧了紧,一点儿也不嫌弃那衣物上面布满的死人味儿和腥臭味儿,并没有让旃檀灰尘,小心翼翼的跟着他走过的地方走,这下的确没有踩空过一步。
谭青行至阁楼的二层,伸手推开挂满灰尘堆积的窗户,一眼就能望见湖面之后接连而起的山峦,可此间却如是映在了一片雾里,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他眯了眯眼睛,转而拍了拍沾染在手上的灰尘,并不介意窗下案几的腐朽,坐了下来,身上纤贵的衣袍上挂了几丝蛛网,还有堆灰,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貊庠跟来二楼停在窗前,望向起雾的湖面,“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谭青艰难将手缩回袖筒里,看似实诚的回话,却总一股子阴谋至上的感觉道:“提前让你感受一下上元节的灯湖。”
貊庠微微皱眉,回眸看了眼坐在案几上的他,手指轻扣了扣窗棂,不解的道,“灯湖,那是什么?”
谭青讪讪一笑,眸色像是卷了窗外的风一般清透,“就像是天上飞的灯,只是换种技巧和方式将它们放在湖水里,然后顺流而下逆向冥河。”
“哦。”貊庠漫不经心的应了声儿,随即转回了目光,“不是因为这个才带我来的吧。”
“恩。”
谭青回答的并不是很明确,很像是无奈的随口一答而已。
貊庠看着团团生雾的湖面,暮光中她的脸有些发寒的苍白,“你很奇怪,国师。”
谭青道:“你很是括噪。”
貊庠不再理他,胳膊肘在窗棂边吹风,心里思绪万千,不得不说谭青实在太过于奇怪了,可到底是哪里,她又说不清。
一晃时间到了晚间,雪色也不知几时几乎覆盖了大片的湖面,貊庠伸手接过几片雪花,不时便又被风吹走。
不多时,谭青也终于舍得从案几上起来,他伸了伸僵硬的腰身,样子像是刚睡醒,他道,“庠儿,这么久在看些什么。”
“看雪。”貊庠回道,打心眼里对这项事宜兴趣很高。
“看雪哪里有看雨让人来的舒适,庠儿不觉得很冷吗?”
谭青一边说话一边走过来窗前,作势儿要关窗,貊庠起身让开,他伸手就关上了窗户。
“个人习惯而已。”貊庠简单的道,抬眸看向他关闭上的窗户,问道,“这里是你的家。”
从他一进到这里,种种迹象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回家一般。
“似乎是之前的那具身体的家,不过已经百年了吧,那人最喜制作湖灯,也算是大虞的名匠了。”谭青听到貊庠问,于是不怎么隐瞒的解释道,也是她能够猜的出来,所以,大可不必糊弄她。
“那为什么会荒置呢?”貊庠看向他,极为严肃的又道:“是你不会制作那湖灯吗?”
谭青拉下脸来,情绪缺缺的道,“何止是呢?”
“比起做灯,国师还是更加适合你。”
谭青不由笑了,下一瞬走近,直接牵上了她的手,说道,“庠儿,你说的没错,的确还是国师趁手,所以,神界的锁妖塔,现在正是时候去取那半枚阵心,据说那琉璃妜聚之一盏,可是毁天灭地之效用呢,比起盗取混离地狱那始神之怒,要有用的多了。”
貊庠下意识的躲开他的手,她可没有想那么多是否用神器毁天灭地,只是单纯想要放出去锁妖塔的妖邪们,让神界雪上加霜而已。
她道:“为何会在这个时候,你什么时候改变心意的。”
谭青的手落空,可眼里没有半分情绪,只是将手又一次陇回袖筒,弯腰微微对向她,挑眉道,“你猜。”
貊庠向后退了一步,并不习惯他的靠近,“是有人已经替你拿了琉璃妜吗?”
谭青叹了口气,挺直腰身后,看向她,“我已经努力在骗过你了,为什么,你要这么聪明呢,真的好想把你变作一个傻瓜。”
貊庠并未回答,只是扭头看向踏上阁楼而上的某位,待看清那人的脸时,真如猜测到的那般,是魇神没错。
然而,像是谭青这般的人物,更是不会只身犯险的。
清风从楼下的大门而入,吹拂的那人三千墨发摇曳凌乱,他若如冰原一般苍凉荒冷的眸死死盯着谭青,表情晦暗不明像是在质疑什么,然而下一刻他紧紧握拳的手就几乎控制不住的就要拔出藏在腰间的佩剑来,杀了他。
此刻空中被风夹带而进翻飞的雪花正络绎不绝的降下,那像是蝶一般的是雪花轻盈的御风便能飞的很远,但也会中途不受风力冲击散架。
隔着若如混了蝶的雪幕,貊庠目不转睛的仔细看着魇神的脸,甚是有被震惊到,他的表情好似在虚危山曳岚那处看到的一般无二,发疯了的视觉映像。
下一秒她毫不犹豫的抬手,一霎就准确无误的抓住了谭青的衣袖,表情细微的惊讶,“他好像有些像是要吃人的感觉。”
谭青趔趄一下,像是报复她方才躲他似的将她的手打落,“那也会是你。”
貊庠并未恼,索性直接躲开到了窗边,姿势完全是待他们打起来的时候跑路。
而魇神近乎保持着那个动作麻木了一样不动,可他迟钝的视线却缓缓盯向移开的貊庠,眸子闪过一抹极具忍耐的悲伤和恼怒,近乎要一刹风崩离析,溃不成军。
不待貊庠反应,他眼睛发红的看着她却在质问谭青,“到底我忘记了谁,你告诉我,霓裳到底是谁,是她吗?”
貊庠一脸惊诧的茫然,随后竟平心静气的思量,魇神从来只是忘记了那个蛇妖,而谭青并没有使他记起来吗?
所以看现在这个局面,似乎他八成是认错了人,所以谭青是故意的吗?
谭青自始至终的无动于衷还有堆在眼里的漠视,以至于让魇神情绪失控到顶点,他看着貊庠的脸,如是在尽力看一个认识的人,冲着她低吼道:“说,你到底是谁,回答我,是不是霓裳。”
他发沉的嗓音带着哽咽极致的哭腔,很明显,他在难过……同时也在愤怒。
貊庠一时愣住,双眼本能反应的凝视向谭青,善意的提醒到,“他好像认错人了。”
同时也在警告,别扯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