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孤独
“我希望...可以回到过去。”
“你后悔了?”
“不!我没错!”不是“我没有”,而是“我没错”...
她笑了,是自以为能看破一切的笑。这笑容太熟悉,在她脸上,在我脸上,千百年来,不曾间断。
“好,我就让你重新来过。”
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三十几岁的女人,严格来说,并不能称之为人,她只是睡梦中脱离身体的生灵。她叫林珑,忧伤之下是张姣美的脸,不错的学历,能力也不差,可她的生活却过得一团糟。原因便是她要重新来过的这件事。
那年林珑研究生毕业,经过考试进入了一家机关单位就职。工作不到半年,一次全体大会上,领导明显带着情绪:
“你们这些小孩真是不像话!想当年我是新人的时候,提前一个小时来单位打扫卫生,我们科长生病住院的时候,是我护理的。你们太没素质!没教养!以为来上班是来玩的呀?天天......”
“你说谁没教养?”林珑一惊,觉得这话简直是歪理邪说,愤愤反驳说:“打扫卫生有保洁员!我凭什么早来一个小时干保洁的活儿呀?给我发那份钱了吗?我来上班是来工作的!不是来当护工的!还住院护理?我不用上班不用工作呀?”
领导当下没了面子,本就不痛快还被火上浇了油,火气一下压过了理性:“我就说你没教养!我这说话没有你插嘴的份!没教养!”
“您有教养!你那叫拍马屁!还好意思说呢!要不要脸啊!”所谓年轻气盛,林珑这边也没了分寸。
“你再说一遍?”
“说你不要脸!怎么的?你还想过来呀?是想动手吗?”
好好的全体大会,成了骂街现场,领导在所有员工的注视下被激的彻底失了理智,竟真的就一巴掌打了下去。事情就此闹大了。
会议室有监控,林珑为了做会议记录开的录音笔一直没关。她从小就没挨过打,何况是当众打脸,自是委屈的不行,一气之下就将视频上传到了网上,一时沸沸扬扬。领导恢复了理智又迫于现实压力私下找她解决。她却意气正盛,也万没想到对方真会这么做,她太低估这个男人对这份工作的看重程度了——他居然真因为她的一句狂语跪下求了她。林珑被吓到了,自然也就此了事,可事情却没能就此停息,下跪的场景不知被谁拍下来传了出去,他的工作依旧没有保住,更没想到不久后竟自杀了。
人们总是不吝啬对死人的同情,矛头也就转向了活人,“她做得太过分了!”大家都这样说。
没人说她错了,但没人喜欢对的她。即便后来她离开了那个单位,即便时间过了一年又一年,这件事始终如影随形,没人亲近她,没人深交与她,无论是同事、经人介绍的男朋友,还是曾经的好友,甚至亲戚间的来往都少了。
她依然坚持自己没错,但她还是走进了这座被称作“因果楼”的牢笼,只因她心底有着最深的愿望。
林珑回去了,重新参与了那次大会,领导的气话像是谁都没在听一样,安静的结束了。
而我接下来要做的是将林珑后面的记忆删除,让那个领导在原本的大限之期因病离世。她改变了林珑的因,我便要相应的更改这因的果,让事实尽可能的保持原貌。
“高喊着‘我没错——!’不还是后悔了。人啊,明明知道后悔无用,却最是忍受不得后悔的折磨。”
她靠在窗前看着窗外并不真实的景色,这景色千百年来从未改变,依旧是我们被囚禁楼中时,那半小时间的动景——沙化的土地,古宅的一角,微微摇动的高草丛,以及大约第二十三四分钟开始从画面左侧出现,两三分钟后又消失在右侧的一只翻飞的蝴蝶。那蝴蝶总像是在对抗着风,可哪怕开着窗,也吹不进来一丝一毫。
这座楼阻隔着外界的一切,包括时间。这楼里任何的变动都会自动归回原位,除了为实现心愿而走进楼里短暂停留的过客。它永远保持着一成不变的模样,少不得一件,更多不得一件。
她自认为懂得林珑的折磨,可林珑忍受不了的,其实并不是后悔,她只是太孤单了。
“过了多久了?去看看那该死的水漏是不是又停了?怎么还没有人来?”
水漏此刻一定还在滴,毕竟我才刚回来不久。楼里的时间与外面不同,全依水漏。但它却不因重力滴落,只会在执行心愿后持续滴落一段时间。多少人期盼的时间暂停,这里随时都在发生,因为它并不是真的时间,而是期限,是刑期。在漫长没有尽头的生命里,时间早就失去了意义,但她仍会为此疯狂,一如我曾一次又一次见证、一次又一次经历的那样。
但即便是这样的生活她也又一次熬过了说漏滴落的99年,还有一年,我们的身份就会互调。而现在的她对此一无所知。甚至于:她是谁,为什么被囚于此,我又是谁,都一无所知。可我却无法告诉她,我既不能说又不能写。我们是被诅咒的一双人。
“你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不去查看它有没有停?是不是觉得看也没有意义?反正我又出不去!这恶心的日子根本就没有头!?还是因为反正你能出去,不在乎它有没有滴?为什么你能出去?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一定是有什么办法对吧?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我确实已经不在乎它有没有滴了,不是因为我能出去,我真的已经不想出去了。长久以来,我渐渐明白:为什么只有在执行心愿之后水漏才会滴水,因为它在逼我出去。外面的世界有着那么灿烂的太阳,形形色色的人物,可以肆意奔跑的自由......即便没有人能看到我,那也依旧是种致命的诱惑!诱惑我,背叛她。只要我不回来,她就会在无边的孤独里永恒的禁锢。
“其实就是你把我关在这的对不对?我求你,放我出去吧,求你了求求你了!放我出去,哪怕就在门口站一站?就站一站?”
再等等,只剩一年了,一年后你就可以自由的出去,去任何地方,随意停留。但时,千万不要再因为我匆匆而归,就算我歇斯底里的求你,也不要因为我而心有自责。因为那时,我就会像现在的你一样,彻底忘记你忘记自己,忘记这漫长的岁月,忘记我们曾......到那时,我会恨极了你,可一无所知的恨总好过日益模糊的情感,我不想愈加分不清自己此刻对你的冷眼旁观是理解还是冷漠了,也不想面对那濒临崩溃的动摇了。
你被楼所缚,我被你所缚,但我不希望,再束缚你了。
“看!它来了48次!一天过去了!”
纵然这蝴蝶已经以相同的轨迹飞过她窗前百余万次了,但这仍能让她短暂的平静下来,因为它来了,就代表时间在流着。它是除了我们两人以外唯一长存她眼中的生命,即便我们都知道,那只是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