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凡从比神司出来后,被内侍的马车截住,进宫面圣。等宫门外的伍三秀与之碰面,二人赶回保全楼,天虽未黑透,已经见到星月了。
“仙师,你此行可否顺利?”
胡思凡疲惫地点点头,虽然一眼就看出对方的喜色,但还是开口问:“你们呢?”
“一切顺利!”
“好,这两日着实辛苦,你先回客栈去吧。免得夫人忧心。”
胡思凡打发伍三秀和蒋悦卿一同离开,关上了房门。回身,坐在床榻边。榻上被擦洗干净的宋茗,睡得不安稳,呼吸间像是憋着一口气,在他的注视下,发色由乌黑变得赤红,最后,褪成一只妖虎的样子,薄被起伏,榻上的这位,气息虽然依旧缓慢,但终于变得顺畅了。他转头看向墙边,坐在椅子上的那位,依然垂眸无言,像身上的乌云纹一般,阴郁而凝滞。
两边来回看着,哼出一声鼻音,胡思凡无奈地笑了。走到近门的美人榻上,外衣与鞋子都不脱,歪倒着躺下,却睡不着。
长夜失眠,竟也是一种师承吗?牧草不绝的碧原,是天河饮马的据地。鹿泊舟失去该门派的音讯后,星夜兼程,赶来此地,发现此处早被大火燎原,友人张净所住的共昌府外唯余茫茫黑地。
“鹤仙人,刘公子回来了!”娄世炎一双眼睛熬得通红,见刘玉回来,强打起精神,同鹿泊舟一起迎出去。
刘玉拉下口鼻上的面罩,说:“回禀师父,张帮主寻到了,只是因为吸入烟尘,尚未能醒过来,目下正在卧房休息。帮主夫人正在那边陪护。”
“好。”鹿泊舟松了一口气,“回来就好。这几日又是救火,又是寻人,你们都辛苦了。回去好好歇着吧。明日我有事问你们。”
刘玉和娄世炎退下后,共昌府内梅馆里,只有鹿泊舟和灯光拉长的影子。他铺开纸笔,时而涂画,时而思索,如此反复,搁笔时,院中的枝叶上、地上已经有了霜白色。
张净的夫人知雨,一身红底白花的夏衣,端着一个托盘,上盛一盅,稳稳地进到院子里,破开眼前的离索气息,叫人忆起现在仍是六月暑天。她面带晴笑,踏进梅馆,嗔怪道:“这蜡烛都快燃到底喽!要是让张净知道,定要怪我照顾不周。来,晚间给他煎药的时候,顺便丢了几个枇杷下锅,熬了这么久,正是时候。碧原现在风里都是烟气,你喝了枇杷汤,润润嗓子清清肺。”
“泊舟谢谢嫂嫂。”
鹿泊舟起身过去,坐在桌旁,喝汤解乏,知雨便绕了几步,要坐到他对面去,瞥见桌上的纸,便止住脚步,问:“可是有急事?他已经醒了,我扶他过来?”
“确有急事,只是不必劳烦他,我们过去就好。”
“行,那你先喝汤,我回去伺候他梳洗,待会儿会有下人送饭过来,吃完你们再往那边去。”
“好,嫂嫂辛苦。”
辰时,鹿泊舟在前,刘玉拿着纸卷和娄世炎在后,走进竹馆。张净披衣半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咧嘴笑的时候,牙齿上还有烟黑色。鹿泊舟握住他伸过来的手,顺势坐在床边,一时间竟然不知从何说起。
“鹤仙人,切莫乱了自己的阵脚哇……”张净晃了晃二人握着的手,说:“这个时节的碧原,本该时晴时雨,接连一个多月都是阴雨,早在你来信前,我们天河饮马就和牧民一起在草原边上,沟沟坎坎的位置挖渠引水了。前日大晴,地上的水都被晒干了,我们正在兴头上,以为这涝灾要过去了,谁成想,午时前后,大风突起,越刮越狂,人马都行动困难。我们几个正在沟坎里面窝着避风呢,远远地就看见大火霎时起来,火龙一般,扭着就过来了。怪也怪在,火势起来,风就小了,我们赶紧上马回来。我的马腿脚最快,被烟灰迷路之后,也脱队脱得最远。要不是你小徒弟及时找到我,我怕不是和那马一样,无力回天了。”
“共昌府内外,倒是没什么损害。”听到鹿泊舟这么说,张净看向知雨。
知雨冷笑一声,说:“横戈好歹也是大派,指使一帮小崽子,打着报仇的旗号,搞偷袭那一套,连碧原上的七八小儿都要笑话他们!”
“什么旗号?咳咳,报仇的旗号?”张净一时间想不出来自己与横戈有什么深仇大恨。知雨给他递上一杯茶,热流入肠,往事浮上脑海,“哦……我想起来一桩,碧原曾有一户人家,霸占草场,欺压百姓,被我天河饮马赶出去了。听说,他们投奔去了横戈,也在平川做起了买卖。本以为,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了。莫不是他们?”
“就是他们!还好我一直留个心眼,家里不管派出去多少人,我带过的徒弟一定要留几个下来。如此,才没着了他们的道。”知雨边说边回想当时的场景,又琢磨出怪异来,“你们说,这横戈的功力到底如何,已经到了能呼风唤雨的地步吗?我总觉得,这大火来的蹊跷,可那日瞧横戈弟子的脸色,他们也没料到这大风大火,打到后来,还帮着扑火呢。”
“难不成,横戈两手准备,这班弟子只负责偷袭,不负责放火?”
鹿泊舟想了想,有几分同意张净的猜度:“早在平川宴宾的时候,横戈妄图削弱各派、一家独大的居心就已然显现。这两日,各大门派因天现异象、分身乏术之际,又遭到横戈弟子的偷袭。如此,不得不怀疑。但是,人先在平川安排的信使回报,横戈被山火围困,死伤无数。”
张净在喘息间,喉咙里传出老风箱一般的声响。他倚着堆垒的枕头,身子往下蹭蹭,寻到一个顺气的姿势,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眉头隆起,道:“唉,还以为能安安稳稳一辈子,想不到和我祖辈、父辈一样,每百年就要遭一次江湖大劫啊……”
鹿泊舟偏头,刘玉和娄世炎一人一边,展开带来的纸卷。只见上面用不同的墨色画出三层画,一层浓墨,圈出六个点;二层淡墨,画出天下简图;底层墨清如水,绘的是一只凤凰,眠于纸上。
张净看着纸上的画,道:“栖凤之地?要不然把那些东西挖出来扔灵海里面算了,时间一长,人们好了伤疤忘了疼,总想着抢它,搅扰江湖的清净。你说说,多年没再听过的传说了,是哪个又旧事重提了?”
“是我。”
“……好哇,你鹿泊舟是鹤仙人还不满足,也对这凤遗起了歹心?”张净板着脸说到这,因为一声咳嗽破了严肃,笑出声来,“开个玩笑,你的眉头都要皱成山了,放轻松点。张家世代,都一次两次的经历过群雄逐凤的乱世,好在,守住自己,不裹乱,大风过后,依然能够共享昌宁。”
“可是……总有些不对劲。”鹿泊舟踌躇一二,和盘托出:“张兄,青头峰出了一个世人眼里非人非妖非鬼的宋小八,我难辞其咎。一别四五载,自去年与她再一次相见,我便不敢放任,借雀鸟之眼,观其动止。从而,知晓她无意之间,发现两处凤遗。前不久,她在浮都失却踪迹,我唯恐此事牵涉凤遗!翻查典籍时,我发现,自江湖人知晓脚踩的是‘栖凤之地’后,歹心屡禁不止,累积百年,一朝爆发。起事时,头目都广而告之,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他们是凤遗的有缘人,此行定能满载而归,最后都葬身凤遗前,而他们的谎言也不攻自破。这一次,却悄寂无声……这凤遗本就不分黑白,既有助人飞升的往事,亦有助纣为虐的旧闻,我只怕这次藏在暗处的人,若与凤遗结缘,而我们慢上一步,就会给天下人带来灭顶之灾!”
“如此想来,这暗处的人,为乱天下,趁人不备,偷取凤遗,心思缜密,若是走歪斜之道,那确实是无数人的灭顶之灾啊!难不成,这人是横戈霍连兵?”张净怒目圆睁。
“或许?”鹿泊舟太阳穴直跳,抬手轻蹭,“我这边还有两个怀疑。一个在宫内,先圣人驾崩,事发蹊跷;一个是宋茗,若是查明她监守自盗、包藏祸心,我拼上一身修为,也要灭了她。”
闻言,刘玉和娄世炎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