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突然,这几日的浮都乱的很,车马来往间,送出去的、送进来的都不知是与哪个阵营相干的人。白日里已是烟尘滚滚,夜里更是不安,平头百姓都把门扇锁死,开着门的都是有心有胆的人家。
是日晚间,三王爷的旧部与新圣人的心腹在府中对峙,愿意归附的须得即时领旨出京,余生不再踏入浮都半步,不愿归附的视为抗旨不从,就地正法。趁乱,北凭风将形销骨立的谢随云救出地牢,从暗门出去,上了马车。
谢随云早已记不清自己饿了多久,两眼昏花、内心惶惑,只能歪在吱吱呀呀的马车里,半睡半醒间,自己似乎又不在马车里而是在船上,晃悠得他想吐又没什么可吐,难受的要死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呼唤他。
“随云,随云,谢随云!”
谢随云猛然惊醒,冷汗涔涔,眼前倒是清亮不少。只见自己真的在船上,此时已然天明,北凭风就坐在自己身侧。
“北叔?”
“是我,你发烧了,我扶你起来,把药吃了?”见谢随云点头,北凭风把他扶起来,倚在床头,一勺一勺喂他喝药,一碗喝尽,又在这碗里盛了些肉汤,喂他吃下。如此一番,谢随云出了一身汗,面色上也有了人样。
船身猛地一晃,不一会儿,船行的速度就缓下来。谢随云问:“这是过了鹰嘴湾吗?”
北凭风点点头,叹:“是啊,我们离开浮都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地牢里面?”
“从王家回来后,我就暗中探问过各处的牢狱,都没有你,那只能是我没探过的王府地牢了。”
“王家?”谢随云觉得这地方陌生又熟悉。
北凭风从榻边起身,将碗丢在桶里,一边洗涮,一边低头说:“你忘了?李布的岳家姓王。”
“哦,是的。你去那里做什么?”谢随云忽然想起来什么,厉声问道:“王爷还是没放过他们吗?”
船行水上,远离喧嚣,四下清净地只能听见摇橹击水的声响。沉默的船舱里,北凭风蹲着洗一只小碗,谢随云半躺在榻上闭目养神。他们都想起王琛来,她是李布的妻子,但凡是见过她的,都为那学识与胆魄折服,嘴上称着“弟妹”,心里牢牢记住王琛这个名字,艳羡这李布命好,得王爷赏识,又娶了才貌双全的妻子。
三王爷蛰伏多年,在新王即位后再也忍不住,渐渐显出为了皇位不择手段的真面目来。现在回想,还是王琛最先察觉到王爷的毒心,劝解李布。不料一心为主的李布冥顽不灵,她便自拟和离书,带着孩子回娘家。李布愚忠,但也知前路凶险,妻儿远居反而是为他们好,自己也免去后顾之忧,安安心心追随王爷。
但是,生性多疑的三王爷黄旭不这么想。北凭风总说些逆耳忠言,不如乖巧懂事的李布来得讨喜,就只有受人冷落的份;谢随云拒绝对罪不至死的人下杀手,不再是趁手的武器,就得锁进地牢,任其灭亡;李布虽然忠心,但显然对妻儿有情,日后恐要生变,不如斩草除根……待参加完龙凤胎周岁宴的北凭风察觉到不对,回去救时,才发现为时已晚,王家上下,尽皆灭口。
“我……糊涂啊!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昏人!”北凭风坐在桌边,拍打着自己的头,眼泪洒下来,“我错信了黄旭的话,我万万想不到,他敢在小灵宫的卦言上撒谎!”
谢随云问:“事已至此,北叔莫再自责……王爷死后,李布呢?你有告诉他王家的事吗?”
北凭风摆摆手,哭道:“他替王爷收敛尸身后,就拔剑自刎,随着去了。我,我一点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谢随云仰天长叹,泪湿衣襟,又被水上的风吹干。
北凭风问:“今后,你有何打算?”
“我举目无亲,伤好之后,凭这一身武艺寻一处人家,安分守己。北叔你呢?”
“我这幅老骨头,当隐姓埋名,归于山林,苟延残喘于世,活到哪天算哪天吧。”
有人快马加鞭地远离浮都,也有人老松劲草般牢牢扎根。时局动荡,浮都近日来潜进不少杀手,蒋悦卿便退租赤豆客栈,把梁再冰安置在保全楼上。
“老大,下面回报,冷小姐已经安全到府上了。”
“好,让他们盯仔细了,若是新圣一党打他们的主意,先转移再回报。”
“这冷家已无官爵,又倾尽家财托您打通关系,这新朝廷还会不肯放过吗?”
“哼,”蒋悦卿停笔,提起画纸来吹着,“谁知道这新官是用钱能换心安还是用命啊。”
阳光穿过窗户照在画纸的背面,那线条勾勒的明明白白是娄世炎的脸!
蒋悦卿并不知道画上人是谁,只是那日大雾,自己由临街虚掩的窗户间窥见这书生,瞧见了圣人黄馗拜他,又瞧见了他替虞王黄检指路,实在蹊跷,便趁着记忆,速速画下,本想当时就将此画寄给青仪君宋茗,偏生犹豫,耽搁两日,每日都忍不住要拿它出来,沿着原来的墨迹再涂一二。
梁再冰端着两碗酥酪进来,坐在夫君对面。蒋悦卿叹道:“我没胃口,你先吃吧。”说着放下那纸,撑着桌子望着画像出神。
做妻子的早就瞧出来不对,启唇轻问:“怎么了?你这两日心不在焉,茶饭不思的。”
“不敢瞒你,我手上的这份画像绝不一般,应该早些递给青仪君,可我,又怕这薄薄的一张纸为我们招来祸患。”蒋悦卿抬起头来,透过窗口远望着浮都的上空,“这几日,越来越有一种走到悬崖边的感觉。我竟有些……后悔交了青仪君这个朋友。”
“所以,你不打算把这画像给她吗?”
“再等等……”蒋悦卿深呼吸,两手撑在桌上,“再等等……”他背上一暖,妻子正紧紧拥着他,一如往常,没什么安慰的话,也不知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觉得无需说什么。他回身抱住妻子。
晚些时候,手下回报,保全楼各处的防卫尽皆加紧,分外妥当,蒋悦卿又嘱咐几句“诸事小心”“万万小心”的话,就回到书房,把那画像叠好,塞进信封,像庙里将钱币投向寿龟祈福一般把那信投进青仪君留下的传信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