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满香涧,分隔两派别。正因为河西与木兰坠露在浅水两边对望,两派交往频繁,宵小之辈不敢对其中任何一派动手,以免两相夹击,反蚀把米。
水患爆发,清浅的满香涧失去了原本纤细的腰身,河西大半的宅院成了河神的“新居”,而木兰坠露也被斩断下山的路,困在了纤指峰上。小指的顶端,立着一身白衣的夏颂兰,她面色发青,眼眶泛红,嘴唇因为长久微张着,生出一线白色的死皮。她定定地望着对岸高地上——河西挂满红色幔帐的老宅。
“堂姐,堂姐。”夏芝玉不知道叫了多久,夏颂兰才回过神来,失声“啊”了一下。
“水边风大,我们回去吧。”
“刚刚河西用船送了不少东西来。”
“是,着姐妹们清点过了,足够我们一个月的用度。”
“随船还送来了请帖,”水面的风似乎更大了,吹得夏颂兰眼睛酸痛,咬唇一笑,把眼泪憋回去,“河西的千金大小姐,嫁给知了峰那个富家公子了。”
“是啊,真好。”夏芝玉慨叹着,遥望远处,风力倏忽减退,她这才把扑在眼前的鬓发顺到耳后,而她的背后,长阶的扶手上系着一朵朵白色绢花,直通向不远的望香亭,这处因为满香涧而得名的观景台,如今已成为曹拨云的停灵处。因为道路隔绝、船只损毁,木兰坠露满门困在纤指峰上,直面这几日突如其来的变故与悲伤,无处移神、无法消解。
“堂姐,回去吧?”夏芝玉上前拉了拉夏颂兰的衣袖,后者仍站在那里,眼中飘动的红锻倒影,像是涌动的血丝,又像是海底猛兽的触手,前者心生畏惧,猛地松手,又踌躇着开口:“要不……把那几个埋起来吧?丢进水里也行……姐妹们看着心里害怕,好些个都开始说胡话了。”
“凭什么?”夏颂兰天生面容清冷,一蹙眉,额头就有了霜气,“凭什么一河之隔,就是红白有别?凭什么恶人来犯,还要心怀仁慈?你是觉得我做错了吗?夏芝玉?”
“没有。只是,他们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教训,而且,本来他们已经怀疑自己怕是错了,你让他们弃械投降,他们也照做了呀。”
恍惚之间,眼前的堂妹变成了母亲的样子,夏颂兰喜痛加身,觉得自己要被撕裂了,腹内滚烫,开口却冰冷至极:“我让他们弃械,不是为了看他们的诚意,是为了杀他们更容易。”说完,她向望香亭走去。到得亭前,见门内的姑娘们顾忌花草,挤在一起为掌门抄写经文,她抽剑、左劈、右砍、大喝:“缩手缩脚,非大派所为!掌门尸骨未寒,莫要如此丢我木兰坠露的脸面!”
急忙跟上来的夏芝玉,反应过来的时候,望香亭前已经一片狼藉,姑娘们战战兢兢地分散开来,小心翼翼地跪在被削平的花枝草枝前,默默抄写经文。正不知如何劝解时,掌教姑姑曹玲以祠堂修缮之事为由,把夏颂兰请走。
借着俯身拿花帚的功夫,夏芝玉叹了一口气,直起身子来,看向亭中的棺椁,暗下决心,深深揖礼,开始打扫碎花落叶,将它们归于一处:
这处地方不偏不倚,在望香亭对面,本是一块供人践踏的土地,后来在夏颂兰的指挥下,挖出三个仅容一人的坑。况战平和两个未在混战中死去的横戈弟子被打碎膝盖,摆成跪姿丢进坑里,在他们昏沉但意识尚在的时候,填土进去,埋至脖子,只露出一颗头。
夏芝玉将红花绿叶轻扫到那三张黑紫的脸上,口鼻处的血液黏住花草,人脸渐渐被淹没……仍能看出来是三颗头颅,但是已无花叶可以扫来。她无奈转身。
望香亭前,窸窸窣窣,只有笔墨走于纸上的声音;而恩荣堂前,人们的说笑声早就盖住了礼簿上的书写声。
没办法,任谁遇见今天这样的河西包老怪,都要笑出声来。
只见张灯结彩的恩荣堂内,他坐在主桌的正中央,一身大红衣衫,让本就须发蓬松、虎背熊腰的他更加醒目。他才失去了自己的右臂,却不忌辣酒,喜宴还未开始,就喝了个面色红润,全无病态。参加喜宴的人,都要到他面前走一遭,他笑脸相迎,无论亲疏,都要逮住人家身上的特点或是记着的旧事说上一段吉祥有趣的话来,末了再加上一句锣鼓般的“好,好,你来了就好!快坐!吃好!喝好!”
如此,人们被这莫名的气氛感染,登时忘却了空气中弥散的水霉气息,只觉得酒香菜甜,甚是热闹。
包纤纤顶着红盖头从里屋奔出来,拦住包老怪端酒杯的手,嗔怪:“还喝?要不要命了?”
方才与岳父拉扯、劝止未果的唐见义擦着汗说:“是啊,爹,你肩膀那里……”
“哎呀,今天爹高兴,你们别拦着我,我这喝的可不是一杯,半杯是你娘的,半杯才是我的。”
“哼!”包纤纤一跺脚,就要掀红盖头,“你再喝,这婚不结了!”
虽然只剩一条胳膊,但包老怪一只大手就能抓住女儿作乱的两只手,他使了点力气,把女儿拽到身前,隔着红盖头附耳道:“在夫家都办过一次酒席了,早就是人家的媳妇了,你这会儿使性子不结了,有什么用?”
怕包老怪把纤纤拽倒,唐见义随着贴上去扶住,也就把岳丈的话听去,想起自己已经和心爱之人喜结连理,不禁傻乐,引得旁观的众宾客随之开怀大笑。
喜宴过半,酒酣耳热之际,外面轰隆隆的声音传来,主宾皆惊,唐见义与师见虹立刻飞过墙去,只见,水边立着一位少年,面对着瀑布一般的水幕,闷雷似的声响就是由这水幕传出来,定睛细看,这水幕竟是倒流的!向前走了一段,知了峰的这对师兄弟才看见半空中一个熟悉的身影。
“胡仙师,你这是在做什么?”
闻声,胡思凡低头,看向一身喜服的唐见义,挥袖撤去水幕之上的水龙镜,落下来,道:“我用半个身家从无相店换来水龙镜,本想把这汪洋收了,却不想,这水源源不断,不见少……恭喜,”胡思凡手一翻,一对玉凤凰出现在掌心,“恭喜。”
唐见义忙接住,一再躬谢,拉着胡思凡和伍三秀去吃席。出于礼节,不好直接翻墙回去,一行人沿着墙边,往老宅的门口走。滔滔江水,与老宅的墙隔着不过两箭的距离,脚底的路也潮乎乎的,胡思凡蹙眉道:“这水可不能再涨下去了。”
师见虹道:“这两日几乎不见涨了,一开始,水眨眼之间就漫上来,吞山食人……这能储水能防水的水龙镜,早在江湖上消失上百年了,你是怎么寻到它的?那个什么店又是怎么一回事?”
“无相店,一个无良店,神出鬼没,逮谁宰谁,你若是误进了这家店,不舍点东西是真的出不来。再说这水龙镜,本来听说被人丢进了芍药天的深潭里,我们就去了,谁知道小灵宫把整座山守得死死的,好说歹说都不让靠近,正打算摸黑强攻进去,一头撞进那无相店,想不到水龙镜辗转之间到了店主钟御风那里。如此甚好,免得我和小灵宫交恶。”
几人走到老宅门口,正遇上嫁娘包纤纤也和毛云绡手拉着手出来,两边问候。见姊妹两个都有些遗憾的神色,唐见义与师见虹异口同声,却各自问着其中一个:“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