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出于情报一门的谨慎,栗重峰从不留名纸上,以至于有人一直以为他与“丽原”同姓。而他膝下一双女儿更是被保护得严丝合缝,出门坐马车,步行戴蒙面,不知道叫什么也不知道长什么样子。但是,只那露出来的眉眼、额头、鬓角、美人尖都叫人挑不出错来,越看越舒适、越看越入迷,于是,人们管那从染红花马车上下来的叫绛花小姐,从染黑花马车上下来的叫墨花小姐,编出好些个仙女入凡尘的故事来,一传十十传百,两朵花儿似的女儿,比栗重峰还要出名。后来,姐姐出嫁,就改叫绛花夫人。
平日里,姐妹两个出门,人们都要围过来看,如今,人人盯着水道,她们难得被冷落也难得享清净。
“渺渺,悠悠,你们不在家里待着,来这里做什么?”城楼上风大,栗重峰把她们拉进避风处。
眼望着奔腾的水流被城墙头挡住视线,耳听着人群此起彼伏的欢呼声,绛花夫人栗渺渺自豪地说:“爹爹这次的情报,又快又准,安抚民心,丽原郡守又该请您喝老酒喽。”
“哈哈,”栗重峰抚须笑道,“这次不把他的陈年佳酿喝空,可不够痛快。”
“要我说啊,丽原郡守该由您来坐,那老头儿年岁大了,头脑糊涂,大火围城之日,先是领着百姓跪天求雨,后来又要大开城门,让百姓弃城逃命。要不是姐夫腿脚快,一人顶十个,听您的安排把城门锁了,领着家丁从四面丢沙袋下去灭火,丽原被烧焦的怕不是只有城墙了。爹,您去争一争这郡守之位吧。”墨花小姐栗悠悠把下巴搁在父亲的肩头,撒着娇。
栗渺渺自幼不喜甜食,对胞妹甜腻的嗓音更是不悦,拿指尖戳着她说:“你就别给爹出馊主意了,若是做了丽原郡守,浮都圣人不把你的情报线掐干净才怪!”
“哎呀,你戳疼我了!”栗悠悠打开姐姐的手,做姐姐的戳的更用力,“疼,疼,爹,姐夫,管管她呀!”
祝九歌和岳父对视一眼,见怪不怪,他把“茄子”收回腰间,指着城楼之下,道:“水势汹汹,也不知干了多日的河道受不受得住,要不,咱们去看看?”
众人沿河巡视一圈,水虽然浑浊,但河道无恙。
晚间,栗重峰从丽原郡守处归来,一身酒气,浴室已备好热水,他却脱去外衣,只着单衫,直接进了花园的池水里。祝九歌正在花园的亭子里看夫人和小姨子黑白拼杀,三人听见动静,怕出事,丢下棋局赶过来。
“爹,您这是做什么,快上来!”栗悠悠跪在池边,一边嚷嚷着一边拉扯。
栗重峰用湿了水的手抹抹脸,安抚着小女儿:“没事儿,池水甚浅,淹不死你爹!”言毕,眼神落到大女儿身上,她寻了池边的一处石头,拉着祝九歌一起坐下。
“九歌,你可听说过‘栖凤之地’?”
“哪儿?”
祝九歌一脸茫然无知,没有撒谎的迹象,栗渺渺问父亲:“爹,您问这做什么?”
“没什么,”栗重峰依靠着池沿,像是泡在澡盆里一样,“就是这九歌在青头峰的时候呀,要么两耳不闻窗外事,要么就是被师门冷落,连‘栖凤之地’都不懂。应该是后者,看他也不是好徒弟的样子!”
“啊,啊,那应该是我不学无术,师门未曾冷落过我,未曾。这栖凤之地……”祝九歌摸着耳垂,认真思索起来。
栗渺渺无奈,拍了拍他的腿,道:“嘿,我爹诈你呢,这就信了?”
“哈哈哈,你姐这双眼睛和你娘一样毒,这辈子我怕不是骗不过她们两个。”栗重峰假作委屈。
栗悠悠指着自己,期待地问:“爹,我这双眼睛像谁?是不是像您?”
“你啊?”栗重峰捏着小女儿的鼻尖,答:“你眼睛像我,眼神不像我,看不出猫腻套不出话,还好骗!”
“哎呀!松手!就你们俩最像了!下手都这么重,弄疼我了!”栗悠悠吃痛又委屈,眼泪涌上眼眶,跳起来,嚷嚷着找娘亲去了。
祝九歌叹道:“唉,你俩合伙欺负一个十五岁的丫头,娘又要唠叨喽。”
“祝老爷明察,我们只是讲实话,可没欺负人。”栗渺渺看着池水里面带醉意的父亲,问:“爹,方才您问那‘栖凤之地’的事,可是又有人动了抢夺凤遗的心思?”
“是。那人是谁,你们估计都想不到,连我拿到情报时,都大吃一惊啊……九歌,你师父真没在你们面前表露过,想要这凤遗?”
“我师父?不是,这什么‘凤地’‘凤遗’的,都是些什么呀?”
栗渺渺答:“这‘栖凤之地’的说法,正史无载,野史有记。相传,海上有一对遮天蔽日的大凤凰,其中一只飞累了,暂时落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休息,恰巧它得缘飞升,凤冠凤羽凤尾什么的,就留在了这里,也就是‘凤遗’,有无穷大的力量。原先,人们只当它是传说,后来,真有一个无名之辈,得之飞天,做神仙去了,自此,几乎每隔百年,都因为人们对凤遗的争抢,天下大乱。”
“原来如此,那断不可能是我师父,”祝九歌离开石头,站起来,“我师父不贪钱权,一心只为修行济民,怎会去抢夺‘凤遗’呢?”
“不一定吧,有了这‘凤遗’,凡夫俗子都能做神仙,更何况已是仙人的鹿泊舟?你师父最厌俗务,若是到了天庭,无劣徒之烦扰,无往来之琐碎,巡天遨游,无拘无束,这才是你师父想要过的日子吧。再者说,你要是真信你师父,就不会被我们三言两语扰乱心思,以至于站起来辩解,对不对?”
“不对,不是。”祝九歌看了栗渺渺一眼,回屋去了。
栗重峰从水里站起身,栗渺渺把此前仆人端上来的毛巾等物递给他。他接过来,挥手道:“好了,看九歌那表情,真被我气到了,你快去哄哄吧。”
“事关他师父,我不知从何说起啊。”
“也不需要说什么,这孩子心里不存事,兴许睡一觉就好了。”
“我还没见他生过气呢……爹,您是不是还有话没讲完?”
栗重峰披着毛巾,闻言无奈一笑,仰天长叹:“唉,以后有些事啊,不仅得避着你娘还得避着你喽。”他拍拍女儿的肩膀,道:“不瞒你,此前,鹿鹤仙人法力再高,还有三门七派的门主牵制着,如今,横戈以阴损之招,让各门派死的死、伤的伤,这鹿泊舟如果真的对‘凤遗’动了心思,怕是无人拦得住。他若只为自己,天上不过就是多了个神仙,若是意在别处,可就是灾难了。”
“请爹爹明示。”栗渺渺涉世未深,有些事不能完全参透。
“宋茗的事,你多少知道吧?当年事发,她还是鹿泊舟的徒弟,做师父的,只因为她身上有邪气、坊间有传言,就为了自己和师门的脸面,不顾念旧情,与她划清界限,若不是沈思好求情,怕不是赶尽杀绝。后来,宋茗身上邪气暴走,误伤沈思好,青头峰难得一个会来事的也去了。这几年,妖物邪祟,凡有求者,青头峰虽远必诛,足见鹿泊舟对不正之事,恨之入骨,性子里偏执的很,若他借‘凤遗’之力,横扫天下妖邪……我等命如草芥,怕是难求周全。”
栗渺渺眨巴着眼,问:“女儿不明白,妖邪若是除净,于我们而言,不是有益吗?”
“万物相生相克,摇摆之间,存一点相衡。上至神仙,下至妖孽,哪一个是任打任杀,不做反应的?鹿泊舟不求相衡之法,却有盗‘凤遗’镇妖邪之嫌,爹不得不怕啊……”
“您想?”
“我想拦住他。”
栗渺渺苦笑,道:“您这是自不量力啊。”
“单靠我一人是不行,但有同道者,便多一分力。”
“同道者?上次那个童子颜老者心的吗?”
“他不过是个牵线的人,那几拨人马我探查过了,胜算另论,底子倒都是干净。”见女儿面露忧色,头向卧房的方向转去,栗重峰补上一句道:“祝九歌的心还是向着他师父的,你与其骗我还不如骗他,我可什么都看得出来。”
“我就不能两边都不骗?”
“那最受苦的是他。”
栗渺渺回头看父亲,此言是真,她问:“我能做什么?”
“看着他,让他离这事越远越好。”
回到卧房时,屋里早就熄了灯,走到床边,栗渺渺才发现祝九歌并没睡下,而是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