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只能分辨出脚下的地,天与天地之间都是昏黄的颜色。山石击落,激起灰尘;石落河湖,激起水雾。尘与雾的迷蒙令人若是盯着远方,便会迷惘、失落、孤独,只想闭门锁户,蜷缩在屋内。
青头峰的每一扇屋门都开着,他们不知道宋茗会从哪里落下来。
方才昏黄中雷电的声音戛然而止,每个人都揪紧了心脏,好在一只灵蝶飞进,带来了宋茗即将回来的消息。人人翘首以盼、侧耳倾听,生怕宋茗落在无人的角落,与这迷蒙融在一起。
“咚!”芝麻园里传来不知轻重的声响。
伴僮阿絮惊喜地看向顾人先,只见他已经飞也似地奔出屋门,穿过浓雾,向声音溯源——原来是墙角的瓦罐倒了,旁边别说是人影,连脚印都没有。
顾人先叹了一口气,去扶那只瓦罐,发现里面漂着一只鞋,纵使磨破了花样也能够看出来这是宋茗的鞋。愣怔片刻,顾人先猛地抬头,看见了坐在墙头的脏兮兮的疲惫地看向自己的女人。
“阿絮……阿絮!”
阿絮本就站在不远处,闻声忙从芝麻园跑出去,很快,青头峰的人就把这不大的园子塞满了。
做爹娘的守在榻前,顾人先把岳敬尧拉到廊下,说:“她所受的内伤比能看见的外伤要多得多,若是从这里折腾到采芹轩,难免又添新伤。我搬到安心阁去住,阿絮留下,有什么取用问他就好。”
直到两日后,岳敬尧才舍得把夫人叫醒,也不是怕她睡得太久,而是怕她再睡下去就要瘦脱相了。
不一会儿,阿絮出来,守在门外的鹿鹤仙人等不由得蹙眉。顾人先问:“这么快就好了?”
阿絮答道:“青仪君没吃几口就吃不下了。岳娘子说这事急不得,先让师父们进来。”
鹿鹤仙人一进来便看到宋茗身上随着喘息隐隐有乌云纹显现,忙暗暗把平安坠上的仙法又加了一道,才一边顺着岳敬尧让座的姿势坐下一边递过去说:“角上的平安坠都旧了,换上这个吧。”
“啊,我才注意到,挂了不过两日,竟然旧成这个样子了……”岳敬尧背过身去拆,胡思凡笑着宽慰道:“这说明啊,她的身子越来越好了,不出几日就能活奔乱跳的喽~”
诸人或站或坐,谈起由同辉君和逍遥君联手换下宋茗的打算。
“木兰坠露的曹姑和夏芝玉来了之后,哭喊了半天的话,那夏颂兰置若罔闻,还伤了不少门中姐妹,昨日她们松了口,夏颂兰是生是死都与木兰坠露无关。既如此,我们也不会束手束脚,你也能喘口气了。”胡思凡这么说着,看向了岳家与宋家的长辈,他们都面露欣慰之色。
“不可,”宋茗两腮都瘦了下去,歪靠在床头,虚得很,屋子里的人忙安静下来,听她说话,“不可。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十年后不谈,如今天下间无人在武力与胆识上胜过我,而我经了这几日的缠斗,已把夏颂兰的招式与底细摸了个通透,换上你们是退不是进。”
胡思凡等哑口无言。岳敬尧立在平安坠下,见宋茗苍白的唇微微张合,似乎还含着一句话,哽咽着问:“夫人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极难得的,用了如意灯后的宋茗脸上有了笑容,纵使清浅短暂,也被每一个人的眼睛捕捉到了。她轻轻点头说:“若我与夏颂兰同归于尽,还请各位做好百姓的护航人。十八年之后我再回来,安安稳稳……”宋茗乏了,坐在那里便陷入了沉睡。
诸人散去,同辉君元明心里闷的发疼,一碗汤药灌下去,昏睡一场,第二天早起醒来仍觉得不舒服,趁着阿年去后厨帮工,自己一个人去转山。黄土散去,白雾犹在,草针树叶不知世事,自在地红着落着,让人一时间忘却了这不过是战时的稍歇。
从青头峰走到狗牙山,忽然发现草叶间有凌乱的脚步,循着走过去,峭壁下有大大小小的碎石,都蒙着青苔。脚印到了尽头,这是一块大小上并不起眼的碎石,隐没在石丛中。瞧着光洁的石面,元明越蹙越深的眉心拱起了一个念头。他默念咒语,周遭的草叶石粒在急速的抖动之后变得虚无起来——这是溯影术,七日之前的景象片刻之间就能显现在眼前——在这虚无里,他清清楚楚地看见眼前的这块碎石上显出上小下大两个圆形堆叠在一起,摸是摸不到了,但把眼睛贴上去,能够看见鳞片的触感!
惊诧间,溯影术消失不见,元明心口阵阵发痛,他一手扶着冰凉的石壁一手捂着胸口,试图在混乱的神思里捕捉一些确实可信的推论:
碎石,与峭壁的色彩和纹理不同,青苔,有些年月了……这是当年暴山上的碎石!魔童的标记就在这里,这从头至尾、彻头彻尾都是魔童的计谋!不好,宋茗死后若是被魔童寄身,后果不堪设想,我得去找师父师哥……
自知体质孱弱,为免自己走火入魔,元明特在体内设下咒术,一旦灵力崩乱,就锁住自己的心脉,以求自保。方才发现如此惊人之事,气血直到现在都没有消停下来,心脉被锁住,御剑不得,只好抄小路从狗牙山赶回青头峰,恰恰撞见了娄世炎站在背阴处与宋茗说话。
“听说,昨日同辉君和逍遥君要换你下来,你不肯。”
“是。”
“糊涂!此时人人仰望你,应该驱使他们上阵杀敌,你何必一逞孤勇?”
“你这话,我不太懂。我觉得我没做错。”
“哼,”娄世炎冷笑着,“你这是忘了他们以前是怎么对你的,你要是还记得,可不会像现在这么傻。你若真是死在她夏颂兰的手底下,就不后悔吗?”
“师父曾教过我,‘善其用、尽其值,死而无憾’,我尽力而为,自然不后悔。我还记得师父说过,‘有此无往来’,死后无知,更谈不上后悔了。”
闻言,娄世炎颇为不屑:“你也是坐掌南司楼的,还信‘死后无知’呐?”
“无憾拂袖去,有怨行鬼途。”
元明很想看一看宋茗的神情,只是他若是再上前一步,就要被娄世炎发现了。不知怎么的,他隐隐觉得自己万万不能被娄世炎发现。
娄世炎甩了甩袖子,背手离开,边走边说:“但愿你一直有自愿赴死、让利他者的觉悟。”
宋茗往山上走,风一吹,眼前就有些发黑,悄悄追上来的元明忙搂住险些就要摔下山的人,急匆匆托着她迈台阶。她看清来人,轻轻推了一下,拉开距离,说:“谢谢二师兄。”
自从这位失了记忆,越发讲究起男女有别了。元明叹口气,随着她一起上山。到岔路口的时候,远处有一片灰突突的地方,元明想起什么,与宋茗作别。
“你自己回去小心些,不要逞能。”
“多谢二师兄关心,我的身体状况我自己清楚。”
“你清楚还自己跑出来?”元明拧眉瞪眼,颇有些凶相,“我问你,你对亲友都没什么话,为什么对娄世炎说那么多?小师弟与他称兄道弟,你似乎……”
“我记得他许多事,觉得亲近。”
元明一边回想那日用如意灯时现场都有谁,一边随口说着:“和师父更亲近,也是因为记得的事情多?”
“是。我记得功法心术有九成都是师父教的,还有一成是赤焰虎教的。”脑袋里空白太多,宋茗难免不自信,“我没记错吧?”
元明摇摇头,与宋茗分头走。他来到那片灰蒙蒙的所在,这是一片葡萄林,紧挨着娄世炎的居处,葡萄早已收成,不少都存在地窖里,屋檐下有一个酒坛子,里面有葡萄的香气弥散出来。
翻找着,元明听到动静,慌忙躲入床底,他面对着床板,瞧见熟悉的标记,心跳骤停又猝然狂跳,刹那间,眼前的床板被劈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