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出来的突兀,但能听见牟示言声音的,都明白这抑扬顿挫之间,是给那疯子作配。很快,铃鼓的声音也加进来,为唢呐的怒与哀注入一些玩笑似的俏皮和挣扎般的凌乱。一声双响,合在一处,令人听之默然,神情沉重。
“嗖——”钟二的利刃飞爪向唢呐与铃鼓的发声处扑去。
“叮!当!”一个执剑的少年挡开两个爪子,动作生涩,目光如炬。
蒋悦卿也不知伍三秀什么时候过去的,见状,忙从人群中抢过去,护住他们。与此同时,钟二随着收飞爪的力,已经飞落到几人跟前,他打量着被护在后面的两个人,厉声问:“你们两个是谁?哪里的人啊?今日来浮都做什么?通关文牒拿出来!”
混乱之中,牟示言不知到哪里去了。人群里,有的怕惹祸上身,钻进了家门店门;有的就好热闹,待在原地不动,逮住机会还要往跟前凑一凑。
乐师堆里有不少人已经认出这对“多事”的夫妻,站出一个人来凑到陶微身边,微微躬身,道:“大人,那二位是宋灏、何筠,遍走天下只为采集乐声,心无旁骛,从未听说与人起过争执。这里面怕是有误会……”
陶微闻言看了看此人,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乐师们,冷笑一声:“误会?哦,原来你们刚才奋力压他们的乐声,为的是替他们解围啊。”众人默然,纷纷避开眼神。
那边,钟二看过二人的通关文牒,递回去,笑着对蒋悦卿说:“这二人与你都不同姓,再看这包袱上挂的布鞋,三双已经破了两双,想必请不了黄金醩乳鸽。钟某不明白,一向明哲保身的蒋公子这是逞的什么英雄啊?”
“此二人鬓发花白,是长者。更何况我见不得一个孩子孤身犯险。”
钟二其实早就认出了伍三秀,这会儿才借着蒋悦卿的话,转脸问他:“少年,今日,你怎么不陪着胡仙师,反而到这街上……是不是仙师安排你来的?你们认识那牟疯子?”
“不认识。”见那钟二说着话,眼神转到自己这里,宋灏便开了口,“宋某与夫人此生,多是为不识之人奏乐。”
“哦……‘不识之人’也有善恶之分,丝竹无心,鸣者有意,你们就不怕错献殷勤、助纣为虐吗?”
何筠问:“善恶自有分辨。敢问,那歌者恶否?若非善者,何故任其行、随其歌?”
“任其行、随其歌……呵呵,他既没有杀人放火,也没有指名道姓的寻衅滋事,未触法度,别说比神司,浮都哪个部门都不能拿他如何。”
宋灏追问:“那我二人犯了什么事?若不是少年人耳聪目明,抢先发现,大人刚刚已经要了我们的命。”
“天地可鉴,我飞爪出来,为的是止住你们的乐声,可不是想要你们的性命。”
“你放……”伍三秀急着要骂,被蒋悦卿捂嘴拦住。
钟二笑了两声,侧耳倾听一般的姿势,道:“唉,谁会信一个疯子说的话啊……但是,如果说话的是不疯不傻,还在浮都内外都有点名气的人,就该有人信了。”他的脸上显出怀疑的神色,直起身子,抬手喝道:“来人!把他们带回比神司!”
身上有伤,势单力薄,蒋悦卿只能先护住伍三秀,以免横生枝节。无奈这小子扑腾的厉害,一身蛮力,挣动得他耳上的纱布渗出血来。急得满头汗的伍三秀扒着他的脖子,小声说:“快想想办法!他们是青仪君的爹娘,不能被抓走!”
闻言,蒋悦卿比伍三秀跑得还快,追上去,挡在比神司队伍前,“放了他们!”
钟二指了指他的耳朵,说:“你这耳朵是让哪家的烈女啃的?别在我们跟前胡闹了,比神司要拿的人,除了圣人,谁也拦不住,你还是赶紧回家,免得失血过多,昏在街上,被哪个仇家给剁了。”
“无凭无据,比神司也不能滥用职权。”在痛痒昏沉的感觉中,蒋悦卿尽量稳住自己,思索对策。
“唢呐和铃鼓就是‘凭’,街上人的口供就是‘据’,够啦,蒋公子。”钟二使了点力气,拍打着蒋悦卿的肩膀,在对方轻微却可辨的摇晃中笑出声来,招呼着手下,“走,这里人这么多,别再挡着道。”
蒋悦卿仍不死心,说:“街上声音交杂,难免听错,口供也不可信吧。”
“小公子,谢谢你为我们出头。我二人行的端坐的正,不过是去堂前走一遭,莫要挂怀。你的脸色着实不好,快去歇息,请个郎中看看吧。我们出去后,定当登门拜谢。”何筠挥手,示意他离去。
心乱如麻,脑袋空空,一阵虚汗里,蒋悦卿一时无法,只能步履踉跄地跟着。到了比神司前,宋灏抬头看着那高悬的门匾,请求道:“大人,我可否与那孩子说句话?”伍三秀忙迎上去,仰面看他。他轻抚少年的后背,嘱咐着:“本来,我们答应她不出远门的。你机灵点,不要骗她我们没来浮都,也不要直说我们被带走了。等我们出来,自己和她讲。”
伍三秀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进去。没想到,他们又退了出来。
钟二一边退后,一边行礼问安:“下臣拜见虞王殿下。”
从比神司里走出来的这位,是先圣人的胞弟,身形魁梧,一手拄拐,纵使解甲多年,征战沙场的印记仍留驻在身上。他立在门厅,令廊道显得分外狭小,纵使须发花白,开口仍是洪钟之音:“门外扰攘、门内罗雀,陶微何在啊?”
“陶大人领命巡街,我差人去请?”钟二说着就要招呼。
“不必,公差不可耽误。”望着天边云日的虞王垂眸,看着背包袱的两个人,问:“宋灏?何筠?”
“草民拜见虞王殿下。”
等二人礼毕起身,虞王才两手扶着拐杖说:“听说,你们两个曾去边塞,采集了不少营中小调。”
“是。”宋灏卸下包袱,把布鞋安放在一旁,解开背囊,从一摞本子里找出一本,双手奉上,“这本便是《营中曲》。”
虞王盯着他:“你这是要我自己看吗?”
宋灏答:“请殿下恕罪。草民本该为您鸣琴鼓瑟,只是如今我夫妻二人是嫌疑之身,不能……”
“钟二?”
虞王不过是叫了个名字,被门厅这么一笼,显得沉重,压断了宋灏的话,也压得名字的主人矮下身子,答:“在!殿下吩咐。”
“这二人先送到靖州府,再还给比神司,如何?在他们脱罪之前,定不叫他们逃出账外。你大可放心”
“靖州府守备森严,下官哪有不放心的理。只是这二人举止有异,还未仔细盘查,怕……”
“怕伤了我吗?”虞王爽朗地笑着,门厅内不知是门页还是灯笼,嗡嗡作响,“也是啊,无兵难为将,如今我身后无人,也不过是个老兵罢了。这妇人手中的铃鼓恐怕都能要了我的命。”
“不敢!”何筠与钟二异口同声,后者更急切一些,补上一句:“王爷您雄姿英发,不减当年……这二人与疯子勾结,散布谣言,只怕不是有疯病就是有贼心,还请您许我们给他二人戴上锁链。”
虞王点头默许。
恭送虞王离开的时候,钟二又补了一句:“王爷身份尊贵,虽思念边曲,仍是远坐赏之为好。挨得近了,染上小病,圣人该担心了。”
虞王领着那二人走远,钟二才直起身子,看向身边的蒋悦卿和伍三秀,见他二人一头雾水、愁眉不展的模样,一时间理不清头绪,只得拂袖离开。
蒋悦卿用手指碰了碰伍三秀的手背,道:“我们先回客栈吧。”
“好。”伍三秀转身扶着他,向赤豆客栈走去。
靖州府离比神司不远,因为假设在水面之上,且要过桥才能到,喧闹的人声就被丢在桥的另一边,留此地一片安宁。宋灏与何筠自诩靠着一双脚行走天下,却着实没有领头这位老王爷健步如飞,进到府院中立住时,都有些喘。
花园中有一个圆台,台上有一方帐篷,瞧上去和边塞军营中的帐篷别无二致。虞王让他们进去,接着,走向不远处的角楼来,顶上的房间里,鹤簪白衣的青年人还未离去。
“怎么?怕我应声而不作为吗?”
“不敢!”胡思凡从窗边走过来,行礼道:“晚辈心想,如果给王爷惹来麻烦,只有把我交出去,才能替您解围。王爷之威名,素有耳闻,今日亲见,着实钦佩!”他直起身子,扯下腰包,双手奉上,“这里的金银,可供他们花销。”
虞王推拒,道:“不必。既然是要拿住筹码,我不喜欢别人插手。你只管把我兄长的事情查清楚!”
“晚辈定竭尽全力,查明后必当登门拜访!”
“你和比神司,都非我亲信,又不得不信。他们说这二人有嫌疑,因此,我还不能以宾客之礼相待。”
胡思凡甚是无奈地笑笑:“进了靖州府,自然听王爷的吩咐。正好,也请您不要告诉他们我来过,让他们长长记性。”
“现在的后辈了不得啊,私闯别人宅院不说,对自家亲属也以下犯上,胆大妄为……”
恭恭敬敬地揖礼,胡思凡满腹歉意:“事发突然,情急之下,出此下策,还请王爷体恤!眼下,晚辈唯有尽快理清来龙去脉,才能谢罪。”
“哐哐”虞王拍打着窗框,看着天上膨大如盖的阴云,听着街上隐约传来的扰攘声,叹道:“唉,好,好……你走吧。”
胡思凡最后看了一眼院子里那一角帐篷,速速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