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闹一天,入夜时,百姓已然疲惫,一个消息却让不少人来了精神。
“子时处刑?”冷红梅闻言,难以置信,“我冷家在浮都这么多年,就未曾听说半夜里,公开处置罪犯的。”
蒋悦卿道:“是,手下报上来,我实在想不通,来问问你,看看能不能通过你父亲,探查一下这个消息的虚实。”
冷红梅摇头道:“我爹就算了,虽然因为我受伤,他不再和我对着干。但是,上次青仪君失踪的事情你就知道了,他与比神司那伙人应该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断然不会告诉我个中虚实。你看看你,眉心都能夹死蚊子了,”说着,一指头戳在对方隆起的眉心上,在他延迟的后退中得逞一笑:“紧张得连反应都变慢啦?快子时了,还是先去红沙场看看情形吧。”
二人赶到红沙场时,比神司的囚车还没来,沙地上已经站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黑夜里,一身牙白道袍的胡思凡很好找,他立在浪潮拍岸的边沿,背对人群,看着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水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仙师,兄弟们正在外围候着……待会儿,该怎么救呢?”蒋悦卿请教着。
“随机应变。”
“那,那我让他们往人群里散一散?不对,这……”蒋悦卿两拳紧攥。
“先别急。”胡思凡转过身来,看向红沙场上的那个木台,已经有比神司的人站了上去,维持人群的秩序。他说:“听说这次还请了巫女来。让兄弟们机灵点,随机应变。”
人群里一个坐在父亲肩头的小男孩一直在看胡思凡,也就模模糊糊地把“巫女”这句听去了,他扭着父亲的耳朵,问:“爹,什么是巫女?”
当爹的答道:“就是会巫术的女子。听说今天晚上这个人啊,身上有邪祟,得用巫女驱驱邪才能处刑,否则啊,脏东西会留在浮都,咱们就都没好日子过了。”
小男孩想了想,抱住父亲的头,小声说:“爹,我有点怕怕的。”
“不怕,这么多人在呢。”
“你把我举太高了,我害怕。”
“那我放你下来。”
“哎呀,好臭啊!”
“哈哈哈,傻小子,这里不是平时爹带你买肉的地方吗?杀猪宰羊的,有时候囚犯也推到这儿砍了,沙子里全是血水,能不腥吗?”当爹的把儿子抱在怀里,台子上燃起的火把,照亮众人的眼。许是玩了一天太累,许是父亲的怀抱太舒服,小男孩乜斜着眼睛,就要沉沉睡去了。
因为囚车里的是宋茗,钟二领命亲自押送。“囚车”这词用的似乎不对,因为那车上拉着的是一个柜子,柜门关着,看不见犯人。
柜子落在台子上,很快,一班巫女一边歌唱着不知名的歌谣,一边从人群中开道而出,站在台下。领头的巫女一身赤中泛黄的服饰,张牙舞爪,跳来跳去,嘴里不知道念了句什么,案桌上的火盆就喷出焰火来,惊得近前的百姓散开来。她拿起一把木剑,挑起一团又一团火,丢向台子上的柜子,火星接连炸开。
仍随着胡思凡在远处观望的蒋悦卿问:“那是?”
“应该是比神司设下的结界。”胡思凡答。
“仙师可有办法破那结界?”
胡思凡摇摇头,道:“纵使我师父在此,破人结界也要费一翻周章……冷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啊?”冷红梅看了一眼蒋悦卿,随胡思凡走到一边,很快,就提步离开了红沙场。
蒋悦卿看着胡思凡走回来,试探着问:“仙师这是有什么安排?我虽然两次未能……但是,还是可以帮忙的。”
台上,钟二的眼睛锁着胡思凡等人,下属刚刚回报蒋悦卿手下候在外围,他见冷红梅离开,忙着人跟上,自己继续盯着那边的动静。
女巫们呜呜喳喳的,跳的比刚才还欢腾,她们从口袋里取出五彩的药粉,跳到台上,绕着柜子泼洒着,烟尘在红沙场弥漫开来,钟二的眼神在巫女们涂着油彩的脸上逡巡一圈,挥着烟尘,走到上风向的位置,依旧盯着胡思凡白色的身影。
“大人,这帮女巫靠谱吗?感觉她们就是乱唱乱跳啊。”
钟二白了一眼下属:“这女囚身上又没有真的妖邪,只不过是找一个斩杀她的由头,你管她靠不靠谱,有没有用呢。”
那边,女巫舞毕,行礼。钟二走过去,打开柜门,只见里面睡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余光中,不少百姓都抻脖子踮脚尖地看,他就大力地踢了踢女人的腿。
宋茗吃痛惊醒,一个翻身就从柜子里探出来,头抬起,赤红的双目和额头黑色的青筋便被围观者看个正着。
“妖……妖怪啊!”前排的人跌坐在地,后排的人也就看到了可怕的景象,一时间,红沙场上往哪里跑的人都有,乱作一团。
“哪里走?”钟二飞身到逃跑的女巫们面前,埋伏在台后的卫兵迅速把他们围困住。
蒋悦卿号令兄弟们拨开人群,逆行向台前靠近,看清台上分外陌生的青仪君之后,又惊又怕,进退两难。
蒋悦卿大惑不已:“这,这是怎么回事?”偏头想找胡思凡求解,却发现他并没有跟上来,自己的身边除了十几个弟兄,就只有浑身发颤的伍三秀了。
“蒋公子,你要是再动一下,我可就把她们的脖子抹了。”钟二领着比神司的人手执刀剑,把女巫们推过来。
女人们惊慌的眼神令蒋悦卿定住脚步,他蹙眉道:“等等……我们与她们何干?”
“别装了!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一拨在台上装神弄鬼,把女囚搞成了这个鬼样子,制造混乱;另一拨就趁乱把犯人劫走。好一招妙计啊。只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我还是懂点巫术的,看出来这帮子女巫也就领头的路数对,其他的,都是乱跳。”他将领头的女巫推倒在地,趁她趴伏着要起身的时候,一脚踩上去,喝道:“快,把这女囚变回原样!这是你们最后一次将功折罪的机会了,可得把握住啊。”
有一个断眉的女巫被剑光闪着眼,登时吓得坐倒在地,嚎啕大哭,叫嚷着:“这是要干嘛呀?让我走!我坦白,我不是女巫,是贱谷地给人洗衣裳的,为了点小钱,我就来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呜啊……”她爬着到领头的跟前,满面带泪,可怜巴巴地央求着:“姑娘,姐姐,大姐,你行行好,把那个,那个女囚变回去吧。钱我不要了,我想活着,只想活着,求求你了,吭呜呜……”
“我没做过的事,不能认!”领头的女巫昂着头,把钟二的脚顶开。
“死不承认啊?我可告诉你,我们来的时候,这女囚还好好的呢,怎么你们来了,上下这么一捣鼓,她就成了妖怪呢?这百姓可还有没跑远的呢,随便带一个回来,都是人证。”钟二就这么抬眼往混乱的人群中一看,就瞅见了胡思凡,顺着他奔走的方向,立刻就发现了坐在地上,拍掌大笑的牟示言,暗道不好。
隐在树林中的陶微也看到了,他飞落下来,提剑就要往那边去。钟二拦住他,回身看了看因为被叫做“妖怪”而瑟缩地退回柜子里的宋茗,道:“我去吧。”
慌忙逃散的人群用脚后跟带起沙土,钟二一边躲闪一边直直地盯着牟示言,快到的时候,眼见胡思凡迅速靠近,忙纵身一跃,手臂伸的笔直,向牟疯子的胳膊抓去。
“啪!”抓住胳膊的那一刻,钟二摔在地上,他迅速起身,想把牟疯子拉近,却发现眼前的那张大脸是胡思凡。片刻的愣怔之后,他匆忙看向四周,人群散去,哪里有牟示言的影子呢?
“钟大人,你抓我做什么?”
“你……仙师在这里又是做什么?”
“案子查不明白,临海望月,理理思路。回神的时候,想不到身后就站满了人。蒋公子说红沙场血气太重,不宜仙家,劝我回去。我本是想速速离开的,却发现有人摸走了我的坠子。”胡思凡另一只手举起一个沾满了沙子的玉坠,晃了晃,接着说:“浮都的治安问题有点大啊,要不是看我追过来,那小贼也不会把坠子丢在地上,寻求脱身了。钟大人也看见了吧,特地赶来帮我,谢啦。”他挣了挣被抓住的胳膊,那上面的力道反而更大了。
钟二微眯的眼睛里射出警惕的光芒:“有些话还想细细地问仙师,待会儿可能要请您到比神司喝……”
“陶大人,小心!”
听到台子上传来惊呼,钟二与胡思凡一齐看向那边。只见领头的女巫身后,出现九条狐尾,把比神司的卫兵们高举在天上,大半已经口鼻流血,垂头死去,还活着的,见其中一尾向陶微刺去,忙奋力呼喊。
陶微正蹲身要把柜门关上,反应不及时,剑未出鞘就被狐尾扫出去,摔进海里。随之摔出去的还有那没关好门的柜子,宋茗比柜子轻,直接飞出去,脸上被粗糙的沙子蹭出了血痕。她摔蒙了一般慢慢直起身子,在火光中看见眼前有一道影子被放大、拉长,抬头,用那双血红的眼睛看去,眼前是一只压垮了木台的庞然赤狐。
“坏了,是小妖后!”
惊于所见的钟二,被胡思凡这么一提点,想起来早年间流传至浮都的传说,正嘟囔着:“怎么今天又出现了?”身边的人趁他松手的功夫,已经御剑而出,飞至小妖后的上方,以仙法与之相斗。
木台垮塌后,巫女们从废墟中挣扎起身,尖叫着逃走。断眉的那个叫得最响,被小妖后在黑暗中轻易捕捉到身影,用尾巴卷了过来。很快,钟二便看到有血从那可怜的小巫女口角流出来,接着,她就像是肉干一样被丢进狐妖口中。
“小妖后,你休要再执迷不悟、滥杀无辜!”胡思凡大喝,一剑化为百剑,向九尾赤狐妖刺去。小妖后像火卷风一样飞旋,挡开剑阵,抽身跃至海面上的高空。
钟二本来已经要跑到宋茗的身前,不想那小妖后的尾巴却像是自有一双眼睛一般,明明身子往上飞,尾巴却探下来,把因为恐惧而缩成一团的宋茗从沙地上卷走。他大喊:“坏了!”
小妖后悬在高空,身形之大,圆月都成了陪衬。虽未张口,妖异的笑声却在红沙场上回荡。尾巴将抖成筛糠的宋茗提到嘴边,她笑说:“早就听说,你体质非凡,可仙可妖可鬼,吃了你,免去我多少年的苦修啊,我今日可真是来对了。哈哈哈……”
狐口在月下如剪刀一般张开,狐尾松开,钟二眼睁睁看着女囚掉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