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蜂飞的碧原,张灯结彩的共昌府。这日是四月十七,天河饮马掌门张净的生辰。因会盟事务吃紧,前来庆贺的人寥寥。
“也就是我这个闲人有时间来为你庆生。祝张掌门身体康健、福寿绵延。”鹿鹤仙人饮干一杯,掌门夫人知雨躬身添上,才直起身子,那边张净两根指头在桌子上磕了磕,待她回头时,把空空的酒杯亮给她看。
“夫人好心,赏我一杯吧?”
“不行,你这日咳夜咳的,滴酒不沾最好。酒杯摆在那里不过是让你看的。”
“只能看不能喝,这酒香却又直钻鼻子,咳咳,夫人可怜可怜我,就喝一杯,行吗?再说了,鹿鹤仙人百忙之中来此,客人独饮,不成规矩。”
知雨看自家丈夫的表情,属实可怜,心里一软,走过去小心斟酒,嘱咐道:“只能喝一杯,不能再多了!”
喝着喝着,夜色渐深,张净难得有酒喝,一口一口品咂的仔细,这会儿杯底还留有浅浅的一层,只待宴席收尾的时候与鹿泊舟干杯,应是许久未喝,今日不到一杯便有些醉。却看对面贵客的表情,面色粉红,眼眸含水,也已是醉态了。
“有心事?”张净为鹿泊舟添菜。
笑叹两声,鹿泊舟道:“兄长可还记得与我同辈的周勉周师兄?”
“记得。那位小哥比我还长几岁,是你师父的第一个徒弟,当年仙人来访共昌府,跟在旁边的就是他。他谢师还乡已有多年,怎么忽然提起他来了?”
“此前,他无意中救了我徒弟郎为民的性命。我欲登门拜谢,却人去楼空,不知所踪。”
“周勉也是天资聪颖的人,他若真不想让你近身,你确实近不了。就为没能见到昔日同门而苦恼吗?”
“也不是……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师兄仍不想见我。”
“他修炼多年,始终化不成鹤形,反而是你这个做师弟的先炼成,心中郁愤,自己找不痛快罢了,与你无关。”
鹿泊舟连喝了两杯,再度开口:“说真的,我宁愿拿这捷足先登的福气换一张巧嘴,辩明是非,不至于如今这般背负那么多误会。”
见二人都停了筷子,知雨进来收拾碗碟。张净一边帮衬着,一边问:“百口莫辩,百口莫辩,这道理你忘了?你就算浑身是嘴又有什么用?咳咳咳,说到这,我倒想问你,你为什么不让你那小徒弟贺琳琳帮忙在圣人面前疏通疏通?他夫君在浮都裂地时把仓皇出逃的圣人恭恭敬敬地迎进自己的府院,救驾有功,如今已是八王叔的尊位,正是圣人面前的红人。纵使误会解不开,你也不至于这么憋屈。”
鹿泊舟摇头道:“她本来天真无邪,嫁作八王妃之后便半真半假,足见皇家的凶险。如今,圣人多疑,她的孩子更是未及周岁,诸多不易怕是我们也难以尽知,如此,我实在不想连累她。”
张净也不知想什么,本是苦着脸,忽然笑了,笑两声不免哀切起来,嗓子里一呛,咳嗽不止,半晌方停。知雨一连串抚背、递水、接痰的动作分外熟练,却也不由得在给夫君擦汗的时候红了眼眶。
鹿泊舟看在眼里,道:“兄长不该喝那杯酒,让嫂嫂挂心。”
颤巍巍的手指点着对方,张净喘道:“你小子,教训起我来了……咳咳,夫人,我好多了,夜深了,你先去休息吧,留我们两个说说话。”
知雨退出去,把门关上。张净招手示意鹿泊舟坐近一些,抓了一把盘子里的莓果,在桌上一个一个排开,嘴里念叨着:“青头峰的徒弟不多,却出了不少奇人怪人。咳。你手底下的徒弟们,也都不省心,你若是我们天河饮马的师父,哪里需要操那么多的心?偏偏你在青头峰。原来沈思好在的时候,咳咳咳咳,还有人和你商量着、分摊着,可……不是谁都像沈思好,鹿泊舟,你到底应该坦白一些,你不说没人能参透你的心思。”
鹿泊舟垂眸看着那些果子,欣慰地笑着,“这几年,思凡、人先他们长进不少,许多事不需要我操心了。劳烦兄长挂心,还是要关心自己的身子。”说罢,捡起桌上的莓果就吃起来。
张净也吃果子,甘甜的滋味令他眉头舒展,“真甜啊。这莓果甜不甜,吃的人不说,听的人就不知道。你鹿泊舟虽有化鹤的本事,却不是林间鹤,记挂着满腹人间事,若不说,甜就罢了,酸苦的滋味就只能一人消受。别怪我嘴毒,我怎么觉得,你日日这么闷着、拘着,要比我这个病歪歪的早死呢?”
闻言哭笑不得,鹿泊舟身子一晃头就昏沉,忙扶着脑袋,与张净又说笑一会儿,各自回房休息。临别时,张净把着鹿泊舟的胳膊道:“虽是醉话,但今日我才觉得,你不止是拿沈思好当朋友。”
醉梦之中,忽听得凄厉马鸣,鹿泊舟被惊醒,匆忙穿衣的时候又听见似是张净的惊呼,心里揪紧,不顾鬓发松散,忙循声奔出去。后院马棚边,张净面向月亮站着,右臂跌断了,随着原野上的晚风晃荡,不远处的老马双眼幽蓝,向他奋蹄扑来。鹿泊舟速速挡在张净身前,斩断老马的腿,大喝:“这是幽鬼侵身!老马体弱,易被夺舍,兄长你病体未愈,不宜久留,快……”
“泊舟……我错了。”月光下,鹿泊舟看清了张净渐渐失神的眼睛和迅速苍白的面色,他哭着对自己说:“月色甚好,我想骑马了,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不想这样,我不该出来的,我不想死。”女人的哭叫声由远及近,张净忽然止住哭声,“泊舟,杀了我吧。求求你,我不想夫人见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像我的老马一样……就像刚刚那样,你一剑刺穿我吧!”
已经能听见知雨的脚步声,张净见鹿泊舟向自己奔来,忙闭上眼睛,一阵风从耳旁过,原来他是要关上进后院的门。知雨被挡在门外,一边哭叫一边拍门。鹿泊舟用仙法封住门,才敢再度回头看张净的背影,却不敢上前。
“没时间了……我快控制不住了……”张净踉跄着回身,跪在地上,眼眶里有幽蓝的光芒泻出来。素来自持的鹿泊舟霎时哭泣不止,像个孩子,摇头道:“我不能,我不行……兄长,兄长……”
“你忍心见我生不如死?忍心见我给你嫂嫂留下的最后记忆是这副样子?忍心我儿无法替我敛尸尽孝?”老马断腿,找回些微神志,向着主人哼鸣。张净爬到它身边,将它抱在怀里,像是在哄孩子安睡,又像是在乞求。
老马完全被幽鬼侵占了心神,张净用腰间的短刀了结胯下老友,怀中的温热如烟散去。鹿鹤仙人向着垂首的人含泪挥剑。
那夜的碧原上,黑马马群的哀鸣声直至天明未散,尚不知真相的碧原人站在账外,遥望天边的墨色,竟也滴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