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宇领着小弟子们赶到青头峰的草滩上,此时,鬼侍郎已经立在那里,见他们来,自觉退到了更远的地方站着。
瞧着天上,阴云密布,除了些许鸟影再没有异常,于是,胡思宇重剑抵地,打量着远处的鬼侍郎:
雪地上,墨蓝色的衣衫裹着颀长的身形,袖子比一般衣裳长一些,他的手缩在袖管里,搭在剑柄上。寒骨剑没有剑鞘,在天阴时散发出幽蓝的光芒。他头戴草帽,低头的时候看不清脸,抬头望天的时候能看见稚气未脱的面庞。
“来了!”鬼侍郎开口,胡思宇赶忙提剑,看向天上,只见灰白浸染的云纸上多了一个墨点,墨点越来越大,显出船底的样子。
草滩上生出一股子自上而下的大风,胡思宇忙挥着手道:“再散开一些!”即使如此,仙船落地的时候也把他们震飞老远,飞雪裹挟着草叶四散。
“咳咳,呕,这船坠落得这么急,我的五脏六腑都要坠下去了!”是伍三秀的声音,鬼侍郎笑笑,忙加快了步伐,顶着漫天雪尘靠近仙船。
“姐姐!”鬼侍郎看见了宋茗,她倚在栏杆上,听到呼唤声冲他招招手,接着回过头,笑看刘玉为干呕的伍三秀拍背。宋茗领着伍三秀下船,逍遥君顾人先追上来,递给小伍一个信封,又轻声说了两句。
“他们在说什么?”鬼侍郎耸耸肩膀,无奈地笑着:“声音太小,听不清。”
“应该是十晏那边收到的小伍家的回信……哎呀,我这个当师父的至今也没去过他家,要不然留个递信符,也不至于一封家书倒两遍手。”伍三秀跑过来,宋茗一手搂着他的肩膀,一手挽着鬼侍郎,道:“小黑,打道回府。”
向着南司楼走的路上,伍三秀张牙舞爪地描述着海岛除魔、误入仙山的所见所闻,鬼侍郎叹道:“小伍,我可真羡慕你。你能跟在姐姐身边。”
宋茗轻晃着他的胳膊,安慰道:“我在那里留了瞬移符呢,以后想去就去!”
“我不只羡慕这个,”鬼侍郎五味杂陈,“我还羡慕他与青头峰那几位,不算交好也并无罅隙。果然人鬼殊途,此前我跟在姐姐身边的时候,同辉君与逍遥君都没有好脸色呢。”
“那不怪你,他们不是看不上你,是看不上我呢!”宋茗捏了捏伍三秀的肩膀,“小伍,你可得想好了,再过几年,他们认定你就是我徒弟了,你可就该被排挤喽。你要是想明哲保身呢,我不强求,你想走就走吧。”
伍三秀摇头晃脑地说:“我考虑考虑啊,那我怎么着都得把师父身上的本事学完了才能走啊,要不然多亏啊!”
“嘿,小兔崽子,别跑!小黑,接风宴上什么菜啊?给兄弟们整个兔崽子汤吧!”宋茗拉着鬼侍郎去追人。
离了仙船便到了人间。各派到了家里还不得安稳,各地的祸事纷至沓来。冰天雪地的时节,妖魔鬼怪耐不住寂寞,临近的互相乱斗,争起地盘来。邪气乱窜、大地震颤、百姓遭殃。这其中,最骇人的有两件,一个是未曾受过水火之患的浮都四分五裂,变成散落的群岛,而浮都四周的结界亦随之散去。另一件,肃州的地界上,隔天堑而居的两地挤向一处,陡然拱起,挤压成山势。
“你们怎么来这了?”跟着师父顾人先来此的刘十晏没想到能见着宋茗和伍三秀,“仙师说你在浮都有牵挂,怎么偏偏来了肃州呢?”
宋茗出手快,趁其不备,捏住了兜帽下的桃花脸,在对方发作之前松了手,得意地笑着:“小晏晏,想躲我没躲成吧~”
顾人先按住羞红了脸、作势扑打的徒儿,向宋茗道:“若是收到了什么别的消息,还望青仪君告知。”说着颇为恭敬地揖礼。
“你别这么说话!”宋茗有些不自在,“鹿鹤仙人给你们一个赐号‘同辉’,希望寿与天齐;一个赐号‘逍遥’,希望无拘无束。可你们……哎呀,‘青仪君’是我自己叫着玩的,你守规矩、讲礼节别耍到我这来!”
顾人先蔑笑,与她擦身而过,“开玩笑罢了,你没听出来?”
“你是开玩笑的人吗?”宋茗白了一眼,小跑两步追上他,像是说给风听,不需要应答,“浮都出事后,蒋悦卿很快便给我来信,说贱谷地、保全楼那一片连在一起没裂开,大家都活的好好的呢,而请他看护的几座坟茔也安好。如此,浮都于我也无牵无挂,我自然就来肃州看看。说实话,肃州这里我来过,如今,实在看不出来……”
几人所在的地方本来是天堑以东,如今,街道像是山路一样倾斜向上,屋舍也都歪着,有些裂了缝,有些已经坍塌,哀鸿遍野。顾人先及宋茗只得让刘十晏与伍三秀先上山探寻,而他们就近探知废墟下的生息,再以仙力小心托起上面的砖木,便于人们把伤者救出来。
从街头走到街尾,宋茗一边擦汗,一边将佩服的眼光投向清清爽爽、连头发丝都没乱的顾人先。逍遥君正忙着扶起跪谢的百姓,迭声说:“分内之事,切莫多礼!”
待人们稍稍安静下来,宋茗蹙眉凝泪,补上一句:“我们只能感知到生者的气息,这废墟下面,可能还有你们的亲友……节哀。”
由此,人们渐渐散去,帮衬着找寻废墟下的亡者。顾人先与宋茗刚要上山,两个徒弟跑下来,惊讶地喊着:“师父!师父!”
顾人先喝止:“衣帽都跑乱了,成何体统!”
刘十晏忙慢下脚步,伍三秀先跑到近前,呼哧喘着说:“师父,这山上不用去了。”
“什么意思?”宋茗望向高耸入云的山巅。
“山上有妖怪的洞窟,但是里面一个活口都没有。十晏探查过了,肯定那洞窟内外的死物是妖怪的原形。有人比咱们早来一步,把该做的事都做了。”
顾人先看向走到跟前的十晏,见他点头,摸着下巴,有些不解,“各地分身乏术,我们是得了肃州的请援手书才来的,这是何方高人?”
坐在一旁的几户人家闻言,道:“可能是鼠姑显灵了!”
“鼠姑?”顾人先走过去,“还请诸位细细讲来。”
“再细我们也讲不出来。这鼠姑前两个月才被我们遇见,行侠仗义,来去无踪,蒙着面、一身红,就露出一双眼睛,看身形是一个女人。据说,她是这天堑里一只锦毛鼠的老婆,我们就叫她‘鼠姑’。”
顾人先谢过,回身往山上去,道:“十晏,走,再上山会一会,以免这‘鼠姑’有伪善之嫌。”
“一起吧?”宋茗不等他回答,随着往上走。伍三秀乐得屁颠屁颠地追上刘十晏。
一行人把这一夜升起的山上转了个遍,没见到“鼠姑”,眼见天要黑了,顾人先身后忽然有浓重的妖气逼近,回身的刹那,太极伞张开,挡住——宋茗的妖虎分身,而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息角力差点把两个小徒弟掀翻。借着微弱的天色,刘十晏看见远处有一红衣女子,指着那边,急切喊着:“师父!”
别人的师父早已站在“鼠姑”身后,道:“一试就出来,你是觉得我能伤了君子榜第一?抬举我喽。”
“鼠姑”闪身逃走,宋茗没拦她,只是高声问:“听说你嫁了人,夫家是一窝锦毛鼠啊?梅如画,啊不对,你已经脱离师门,得叫原名梅扶桑。”
夜色下的红衣像是凝滞的血,现在,这一抹红凝滞在林间。
“你也知道自己有多漂亮,就那一双眼睛我就看出来是谁了。恐怕这也是徐如风他们不许弟子到这面山上来的原因吧。”宋茗手里捏着一个纸卷,在妖虎分身回归一体的时候弹出去,飞到顾人先的手心。
顾人先打开那纸条,摇头道:“肃州请援手书里的那句‘红花有刺,过路不摘’原来是这意思,我还以为是什么毒物要小心呢。”
梅如画轻声道:“此处土石易松动,不便久留,你们去山下王家寻我吧。”说罢御剑而去。
顾人先抚掌赞道:“这御剑的功底不输胡思凡。”
“走不走啊?”宋茗自知又被顾人先拿捏功课的短处,登时夹着佩剑“锦书”往下走,脚底一软,随着松动的土石一齐陷落。
顾人先揪着她的领子拽到自己的太极伞上,答:“走。”
“哎哎,别急,我徒弟呢?”
“师父我在这。”刘十晏御剑带着伍三秀,与他们的距离越拉越大。
“你、你连自己的徒弟都不等吗?”
“按照礼数,我们得在王家门前等候,有了夫家的邀请才能面见对方的妻室。他们两个慢慢飞,不需要进去。”
真如顾人先所言,王家注重礼数,纵使房子因为地势已经倾斜,许多器物碎裂移位,但府中上下恭敬谦逊、井井有条,把他二人引进深深院中。
再见到梅如画时,她已一派雍容华贵、当家主母的打扮,屏退众人,开口道:“我还以为你们会从天而降,硬生生闯进来呢。真是无趣。”
宋茗就近找一张凳子坐下,一边拍打着鞋面上沾染的泥土一边笑,“是,还是当‘鼠姑’自由。”
顾人先问:“我不懂,你敢上君子榜扬名天下,怎么除恶扬善之后又把功名推给‘鼠姑’呢?”
梅如画坦然地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梅扶桑在家从父,为了以后嫁入夫家以色侍人,从小就学着保养与装扮。而梅如画在肃州从师父,练剑读书,穿刺绣的华服。我爹死了我才进的肃州,师父死后,我无处可去,师叔坐在师父的位置上,可我不听他的,谁劝都不听,师兄都觉得我疯了。我娘来接我,让我别疯了,出嫁吧。我真就嫁了。王家待我很好,我也确实不疯了,我爹娘以前教的东西都想起来了,你现在出去问问,不少待字闺中的姑娘都以我为标榜呢。哈哈……”梅如画以巾帕掩面,那是块血红色的帕子,她的表情自艾自怜起来,仿佛从这句开始就是在说自己,“只是,只是我总觉得这院子太深了。院墙还没我娘家的高,上下的人数还不及一个肃州派,但是我就是觉得这个院子又深又吵。偶然一次,婆家的轿子过天堑旁边的那片林子,鸟雀在吵架,一只蜜蜂追着蝴蝶进了我的轿子,自己追丢了蝴蝶却咬我一口。自那以后,这山上便有了‘鼠姑’。”
顾人先不懂女人,这话半明半昧听不懂,看向宋茗却发现这女人似乎没认真听,在身上摸索着不知道找什么。
从窗户向外望见有结队的丫鬟婆子过来,梅如画起身,走了两步,道:“家里要摆饭了,我先去看看,还请两位要么如听耳旁风,要么守口如瓶。”
银光一闪,梅如画忙抬手接住,竟是一个白玉刀头的银簪,不由得疑惑地看向宋茗。只见她笑着抱拳告辞:“孩子们还在外面等着呢,我们就不在这里吃了。你刚刚那些话不该说给我们听,该说给谁听你自己好好想想,想明白了这个簪子就归你了,想不明白这个簪子还请送还南司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