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多事,这些事又将了未了的压在众人心头,本来不过是小伤,胡思凡的病情却反复起来。今日,已经在坝下城十五日了,晨间,四面传来佳音,各地水火均得以镇压,胡思凡终于退烧,昏沉睡去。祝九歌留伍三秀守在家里,催元明去山上走走,排一排体内的浊气,以免生病。
山风清爽,元明身心舒畅,行走间,遇见巡山的江獬。
“江少主这官服,看上去要比之前位阶低。”
“嗐,”江獬同元明走了一段山路,才接着说:“之前,四王爷要在摩云峰修一座金像,劳民伤财,一开始我就反对。后来,累死了几个劳工,坝上宫宫主还上下瞒着,我更是容不得,上书进言。结果,被人截住,若不是看在我爹的面子上,我连今天这份田地也不如啊。”
“横冲直撞的独角兽,甘于池鱼吗?”
“不甘,只是冲撞的代价不免有些大了。”言及此,江獬陷入回忆,几度哽住,咽了好几次口水才平息,偏头看向元明,欲言又止。
“江公子不必为难,我不问便是。”元明本不知隐情,见此分外愧疚。
摆一摆手,江獬急切地开口:“本以为走不出济湘,走不到青头峰,这辈子也就没这个机会了,如今得见同辉君……我,我真有一事相求!”眼泪落下时,元明不忍,按住他的肩膀聊作安抚,他如孩童一般瑟缩着,抹完眼泪的手搭在元明手上,抽泣着道:“素来听闻,同辉君遍采仙草,可知有哪一样可以救人于痴愚?又有哪一样可以救人于血崩?又有哪一样可以救人于毁容之痛?”
从二月到七月的时间,究竟有多长呢?听江獬哭哭停停、断断续续地讲完,与之并坐断木之上的元明陷入片刻的沉默,这“片刻”的时间,游云遮住阳光又移去,蚂蚁削下叶的碎片离开,不远处的草丛中,有苍白的蛇蜕……片刻如此,况论春夏。论榜大会后,作别混沌前,身为君子榜上的尾生,江獬还乡之日,也是人生得意时,父母健在,家道殷实,小妹江拾花正值妙龄。
“空有鹏飞名,不过雏鸡志”,坝上宫少宫主齐鹏飞自幼懦弱,小妹倾心此人,与之暧昧,江獬本不情愿,偏偏出来一个不知分寸的赵柬,坝下城的苦后生也想“母凭子贵”,做桐阳府的上门女婿,两相对比,做哥哥的反而看齐鹏飞越发顺眼,就连齐家给惠家下聘之后,也依然信了妹妹的痴言,认定少宫主会给妹妹名分。可是,外人哪知闺中事,那惠小兮护食护的连亲娘的头都能打破,更别说毫无情分可言的江拾花了。江獬被贬官的同一日,惠家别院,一壶沸水兜头泼下,小妹生不如死,傻剑客来的更勤了,说不清其中的情感几分真假,但小妹既然应下婚事,爹娘又双双垮了身子,他只得在双亲还能受礼时把妹妹送嫁。
今天是妹妹嫁为人妇的满月之日,本该一家团聚,可父亲垂涎痴笑,不知人事;母亲缠绵卧榻,淋漓不止;自己囿于巡山值守;妹婿亦在外奔波逐浪。思来想后,江獬只觉得万错在己身,不免悲伤难以抑制,守着温和如熙的同辉君哭诉一番。
当日意气风发的玉面公子被命运蹉跎至此,元明的愁绪也渐渐被勾了上来,腕脉之上忽的显出金色鱼纹,心脏胀了一下,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他站起身,道:“时辰还早,训完山,我们师门四个领着伍三秀,去你府上吃席如何?青头峰弟子,都有一样拿手的曲子,小伍又才学会一套舞剑,到时候献丑,只当给府上填些热闹,可不许嫌弃。”
江獬惊喜不已,忙站起来。元明扶住他,郑重地说:“我善草药之术,胡仙师通经脉之理,逍遥君仙法了得、结交甚广,我们一同看看能否为君解忧。”
二人脚步轻快,转过山来,走到那尊金像的脚边。
“昔时四王爷,如今新圣人呐……那是什么?”元明看见金像脚后跟正对的墙上,有一处不一样的阴影。
“哦,是石头的纹路吧。当时为了放这尊金像,削去山体,这些山石就露出来了。”
元明面对着那“石纹”,只见分明是一小一大两个圆形堆叠在一起,摸上去,是鳞片的触感,“不对,这不是石头的纹路,它明显是新近出现的。”他攥紧拳头,仔细端详着,问:“近日巡山,可在山里发现可疑的人没有?”
江獬道:“应该没有,山里来往的,都是此地的熟人,只是有些小孩子养在家里,偶尔进山玩,我就不大认识了。这东西可能是孩子瞎画的吧。”
“孩子画的?可是,我在别处见过它!”
初见元明急切失态,江獬忙说:“同辉君莫急,我与济湘城内的巡防交好,请他们帮忙,把孩子们聚到一处,一问便知。”
午间,一行人在桐阳府小宴。后来,胡思凡先去江家夫人处诊脉,元明便与顾人先立于廊下,看着伍三秀在桐树阴里捉虫玩。
“亭亭如盖,若是清明时分,满树桐花该多漂亮呀。”元明仰首叹道。
顾人先点点头,问:“你让大师兄去探查当今圣人的底细,会不会于礼不合?”
“总得洗一洗圣人身上的嫌隙,兴许,先圣人的事也能有个着落。对了,”元明抬起一只手,露出腕子,“技不如你又对你没防备,竟然给师兄下静心咒?”
顾人先微微一笑,答:“为你好。”
无奈把手一背,元明的眼神又落到伍三秀的身上,缓缓道:“麒麟宫的事……虽然还没个结果,但我想,应是与宋茗无关了。”见顾人先头点地和此前讲桐花那般无异,他双目微眯,“你似乎早料到了。”
“以前,你梦魇重的时候会说梦话,一遍遍喊着的名字,有爹娘有宋茗。可上次在薜荔山,你中了狐梦蛊,透过小妖后的铜镜,我看到了你的梦境,一遍遍的,宋茗竟然一次都没出现。那时候,我就在想,你对她释疑不过是迟早的事了。”
桐树的叶子先沙啦啦响起来,树下的人们才感觉到一阵宜人的凉风。
“时间,”元明看着院中的滴漏,念叨:“时间对不上,麒麟宫、摩云峰,都对不上。”
“那到底是谁呢?”
“总会找到的。”满腹疑窦,元明面色愈发凝重,若不是胡思凡唤他们进去,只怕静心咒又要显形了。
再说这鬼侍郎,被胡思凡从玉瓶中救出后,就化作一缕乌云去寻宋茗。在乌云契的感召下,他很快就在一处山坡上寻到了她,她正仰躺在就地铺的凉席上,一手横在眼前遮阳,一手飞出一张接一张瞬移符,把聚在身前的群鬼们送去别处。
“姐姐,你收了这么多小鬼回南司楼,陈青铜估计要扛大刀来杀你了。”
“我已经来了。”隐在树荫里的陈青铜正捧着厚厚的本子,一边清点一边记录,“只可惜我没有大刀,也杀不了她。”
群鬼散尽后,宋茗收手起身,一边揉着腕子一边问:“小黑,你这段日子去哪里了?”
“逍遥君在平川的时候把我收进玉瓶里,前日,我才被胡仙师救出来。”
“哦……”宋茗扶正鬼侍郎头戴的斗笠,搂住他,笑言:“得亏装在玉瓶里,要不然胡思凡还不会多看两眼呢~走,咱们回家!”
陈青铜追了两步,停在阳光的边缘,喊着:“哎哎,那我呢!”
“你守在这里,莫让小鬼们下去扰民。”
宋茗领着鬼侍郎回到岳家的棚屋里,虽没有烧鸡,水煮的山野滋味也着实不赖。饭毕,宋茗走两步到床边,向内躺下,沈孟慈看向岳敬尧,他放下手中的一摞碗,走过去,俯身道:“怎么又躺下了?你的亲随刚来,不领着四处转转吗?”
“转什么转?他可是鬼,再把别人吓着。别管我了,你们忙你们的。”宋茗的手挪了挪位置,挡住耳朵。
棚屋狭小,众人不多待,岳敬尧提着一筐碗筷杯碟,去山泉处清洗,丫鬟燕燕来到院子里的树荫下剥豆子,沈孟慈本想帮忙,被门外老妇们几声“岳娘子”唤走,帮忙接生去了。鬼侍郎坐在燕燕对面,帮忙剥豆子。
燕燕正悄悄盯着鬼侍郎枯黑的手指,被对方发现后,羞怯一笑,道:“你来了真好,少夫人回来后,就没像今天吃饭的时候那样笑得开怀,你也看到了,多吃了一碗饭呢!”
“是吗?我遇到姐姐之后,她一直都是笑眯眯的。”
“不一样,最近可真不一样。”燕燕面露忧色,“以前在家里只待上两三日,活泼的跟孩子似的,这次在家里得有五、七……二十天了,不怎么出门,在家里站着的时候都少,躺累了就坐着,坐累了就躺着,公子和夫人拉着,也就只在院子里走一走,出门就不想走远。就感觉……懒懒的,笑的时候也懒懒的。”
鬼侍郎不解,追问:“姐姐可是受伤太重了?”
“是带伤回来的,不过,公子也看过,身上的伤两日就好全了。”
“也对,姐姐有仙法护身呢。那这是怎么回事?”鬼侍郎想起来,以前就没见过宋茗才吃过饭就躺下来歇着。
燕燕叹道:“她不说,我们也问不出来。夫人说了,少夫人怕不是内伤未愈。唉,只可惜水淹洛州,随身没带什么良药,四面环水,也寻不到医馆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