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内侍跪在门外,向斋戒的圣人转达刚刚得知的消息。
“被吃了?”
“是。钟大人亲眼所见。不过,胡仙师随着就追出去了,待比神司的大人们赶到,仙师正与妖狐打得胶着,一击打中腹部,妖狐口中吐出东西来,借机逃走了。那东西是女囚穿在身上的衣物,却不见那女囚,应是死在狐狸肠子里了,连副白骨都没剩下。”见门内久久未传出声音,内侍看了一眼下面站着的比神司老司主,接着道:“比神司寻了一副尸骨,毁去面容,套上女囚的衣物,这才运回城中。自昨夜起,百姓都议论此事,人心惶惶,说……说什么的都有。老司主自作主张,现下正在阶下负荆请罪呢。”
“挺好的……这女囚的名字还没传到百姓的耳朵里吧。”
老司主上前答话:“没有。冷家小姐与蒋家公子虽常有动作,但也未敢声张。”
圣人吩咐:“把能说会道的人散出去,引着百姓们多讨论讨论妖狐的事,女囚倒霉,撞上死路,这事板上钉钉,不得再议。”
“遵旨。只是妖狐之事,传的久了,怕是对皇家有碍,下臣择日着人镇压此事,以求浮都清晏。”
“自然。依你之见,钟二的腿脚还有救吗?”
“不敢欺瞒圣上,下臣见着他时,右脚已经被妖狐咬下,丢进海里,日后怕是难当大任了。”
“如此,你可有什么人选?”
“陶微还是不错的,年轻有为,又不像钟二那般冒进。只是,他呛了海水,我进宫前去探问时,烧的正厉害。”
“嗯。总有退烧之日嘛,先移交印信,稳住比神司内外,你作为老师,多帮衬帮衬,也是应该的。”圣人言至此,挑眉看向对面坐着的人,后者有着孩童一般的面容,鹰隼一样的目光,在他询问的注视中点了点头。
人人只知道保全楼,却不知道蒋家在浮都沿岸有一口不大不小的船,平平无奇,混迹在众多船只之中,日常会往家里送鱼虾蟹贝。昨夜,冷红梅背着一个包袱进了这船上,惊醒了船夫,后半夜,梁再冰与孙醒时带着两个酒葫芦上了船,直到黎明时分,她才等来蒋悦卿、胡思凡、伍三秀和三个女子。
即使知道这是蒋悦卿的船,冷红梅还是不由自主地跳下船,冲他招手,小声喊着:“在这里!”
众人上船,船舱内由一个布帘子分为两半,靠里面的那半,放上木盆和木桶,倒满温水,供三个女子洗漱;靠外面的那半,凳子摆的多,但只坐了梁再冰和冷红梅两个,二人中间空着一个位置,梁姑看向里面,冷小姐看向外面。船舷上,立着蒋悦卿几个。
“好了,进来吧。”
听见冷红梅的声音,男人们进到船舱里,水蒸气让屋内又闷又湿,披头散发的女子憋得慌,一把推开窗户,海风随着半明的天光吹进来,她舒了一口气,歪着坐下,靠在窗边。
胡思凡拿过孙醒时腰间的酒葫芦,笑言:“喝酒吗?宋小八。”
“这时候,是该来一口助助兴哈。”宋茗眉眼弯弯,接过对方递来的酒壶,一手一个,同时顶开塞子,一缕黑气和一缕红气分别从壶口飘出,裹住她,渗透进身体里。本来苍白的面色变得红润不少。
凡见轻纤手一挥,妆容已就,现在正拿着簪子,等徐凝把辫子编好,替她挽发。
徐凝一边编着头发一边问:“我方才演的像不像?”
“像,那副‘屁滚尿流’的样子,着实令我大开眼界。那边的女戏子唱的也不错。”凡见轻这么说笑着,看向窗边的宋茗。
宋茗没回头,回道:“比神司在我额上描黑,分明是个圈套,后来又听见你俩的声音,知晓还有一个圈套,那我就只好将计就计,变出一双红眼睛来吓人了。”
凡见轻化水为镜,给徐凝照着,忽的叹了一口气,说:“早知道,你也同青仪君一样在脸上画了,贸然把眉毛剃断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长起来呢。要不,我帮你?”
“不要。”徐凝答得极快,斩钉截铁。
收了指尖的神通,凡见轻看向胡思凡,后者揖礼道:“胡某日后,定当重谢。”
“不需要,小妖后出薜荔山,为的是青仪君,而不是青头峰。”
冷红梅忽的想起来之前在街上看到的情景,豁然开朗,欲言之际,宋茗一个屈膝,衣摆将随手放在脚边的酒葫芦碰倒了,近前的冷红梅捡起来立住,说:“我比青仪君身量壮实些,这衣服穿着不大称体的样子。”
“还好……”
胡思凡问:“饿不饿?”
宋茗点点头,蒋悦卿道:“饭食已经在外头了,我这就拿进来。”
饭桌上,宋茗吃的却不多,她丢下筷子,剩下的人也渐渐地不觉得饿。很快,梁再冰就张罗着把饭食收起来。
时辰到了,蒋家的船按照平时那样,随着岸边的渔船们一起离开,绕过鹰嘴湾,结界被丢在身后,乌云很快就从从浮都上空散去。
孙醒时随口调侃:“久阴初晴,这是不是也值得浮都百姓庆祝一下?”对于蒋悦卿等人不佳的面色,他选择视而不见。
阳光洒在水面上,晨雾慢慢散去,水波的静与柔,让船上的疲惫发散,拉着一个又一个心无挂碍的灵魂沉沉睡去。宋茗立在船头,听见后面有脚步声传来,一个在她身后停住,一个走到她的身边。
“孙大哥,胡仙师能用仙法补上你的眼睛。”
“那不是假的嘛。”那日的琉璃鸟啄走了一半的光明,但现在,孙醒时空洞的右眼窝里,盛满阳光,“嘶风寨的人没能落得周全,我留这一残处,算是给自己提个醒,这世道,有善有恶啊。”
“坦白说,我总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了,就会去寻死。”
“就是因为什么都知道了,我才不能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活着,还能想着他们、念着他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倒是要看看,老天爷拿什么福气补偿我。”
“回嘶风寨吗?”
“先不回。”
“先去哪儿?”
“就这吧。船家,往这个码头靠一靠!”
“就这儿?”宋茗看着不远处小小的无名码头。
“既然要重新开始,越快越好。”船还未靠岸,孙醒时就纵身一跃,跳到岸边,后坐力把船身往水中央推了一下。他整衣行礼,朗声道:“青仪君,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很快,宋茗就看不见那个小码头了。一股酸涩涌上心头,她情不自禁地拍了拍胸口。
“没事吧?”站在她身后的胡思凡急忙问道,见她摇头,他跨上一步,与她并排站着,望着水面,说:“师父让我带着你先回含香镇”。
“我想先回一趟洛州。”
“也好,那边一直没什么音信,你过去之后,及时来信。”
宋茗点着头,就拿出一张瞬移符,胡思凡一把抓住她,道:“你看看,身上的伤还没好,就这么着急回去?”
“这伤我也没想着瞒他们。走啦。”
在瞬移符的指引下,上一秒脚底下还是木板的宋茗,下一秒就踩进了水里。
水?哪里来的水?
宋茗及时反应,飞到半空,用仙法把随水打旋的那只鞋子勾上来,穿到脚上。环顾四周,一片汪洋,碎木和断枝随波逐流,若不是城墙和钟楼的塔顶,哪里能够看出来,这是昔日的洛州城呢?脚上那只失而复得的鞋子,湿嗒嗒的,有一股往下坠的力量,快把宋茗拽进水里去了。
洛州没了,我又是怎么来的呢?
飞落到离水面更近的地方,宋茗在混沌的水中看到了刻有瞬移符的碎木板,上面还系着一个绳子,用手刀破水一探,绳子的另一头,系在钟楼的那口大钟上。
水面忽的激起水花,迷了眼睛的宋茗脚底无依,晃荡着差点跌进水里。她抽出“锦书”,依凭着它,小心翼翼地在顺水巡视,寻找着家人的踪迹。约莫午后时分,在一处山上,她瞧见了炊烟,落地后,从一处处屋棚前走过,人们的面孔熟悉而又陌生,令她恍然如梦。直到,她看见了岳敬尧,岳敬尧也看见了她。
岳敬尧的衣服齐整却并不干净,鞋头全是灰土。他的脸上疲惫而又不安,静静地望着眼前人、心上人,起初,并没有惊异,只是微微蹙眉,默然地凝视着,直到宋茗叫他的名字,他才渐渐显露出讶然,呼吸也变得急促。
“回来了?”
“嗯,我见家里都被淹掉了。”
“是。坐船逃的时候,我从船上掉到水里,那么巧,就冲到钟楼里面,水都要漫过顶子了,却没倒。恰好在水里看到那断板,我就捞上来抱着,后来有一船人路过救我,我就把板子系在钟楼上。你是不是想问,我干嘛不带在身边呢?那船上,人都快没地方站了,就觉得那板子占地方,不好给人家添麻烦……你饿不饿?家里的饭还剩着呢!”
“饿死我了。嘿嘿,”宋茗眼圈红着,脚步挪了挪,却没有上前,背着手看着两边,“咱家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