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破玉人的品鉴大会,小上南王听说玉人扒璞得玉,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与欣喜,笈着一只鞋匆匆赶来。
“天赐宝玉,与福同降。孤王之幸,上南万民之幸!”小上南王双手颤抖,声音是掩不住的欣喜。要不是玉人们一个个灰头土脸,我看他都恨不得“叭”一声亲到他们脸上去。
他们越喜,我越悲。再宝的玉也就是一个石头,但祝盍那是活生生的生命。看着熊晟那张与熊籴熊莱三分像的脸,我肚肠翻转。祝盍虽坎坷一世,但为一个目标从未放弃。命运不公正,人间无天理,一只超脱六界的灵,还赶不上一介凡人。人影攒动,各色声音交杂。我在他们看不到的角落里,给了自己一巴掌。
枉你还存了一颗纯青琉璃心,怎生得如此愚蠢。
小上南王兴高采烈把玉捧回宫中。我原想他拿他的玉,我回我的家。刚好去外面看看能不能找到点祝盍的魂魄啊什么的,拾掇拾掇或者可以挽回祝盍一条性命。但似乎玉中有某种力量牵引着我跟紧了它,一丈远都离不开。后来我知道了,那叫灵玉相随,我只能再寄居回玉内。
小上南王宫中等待我的,是与猩红的盒子长期相伴的生活。在这期间,间杂了或是香烟缭绕,或是肥腻手掌的摩挲,或是馨香湿布的擦拭的各种不太愉悦的体验。一颗玉,感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我知道他们在表达对我的珍惜与呵护。但是,我不喜,玩赏与赏识毕竟不是一个概念的东西。当你知道一个真正赏识你的人因为这些人丢去性命的时候,那些不痛不痒的呵护,瓶里玉兰花也变成糊在脸上的白米饭。
依时俗,五是阳数,极为吉祥,对我来说烟熏火燎仔细呵护五日去除凡俗之气是极为合适的。所以,一个烟幕阑珊的秋晨我结束了这拳磨掌擦的生活。小上南王召集群臣,我想他应该是想要为我谋一个非凡身份的。毕竟自有天地以来,出身就如此富有传奇色彩的玉石也就仅此一块。炒一炒,或可变成上南的文化符号。
免不了的,大殿上飘满了上南国大臣们七彩斑斓的气体。
这是奉常王恭说的,“宝玉难得,此等美玉更是稀有,我大上南有福啊”
这是郎中令卢兴所言,“这才是真正的祥瑞啊,禾生双穗、地出甘泉在它面前,算得了什么!”
令尹熊芷觉得,下面人都做了如此表态,他不做一点也是不合适的,所以他也补充了一句:“此等美玉,非我上南还有谁配得上!”
各种赞美纷至沓来,小上南王听得心里乐开了花。但为人君主的第一要义就是喜怒不形于色,心事莫让人知,以故小上南王面上依然波澜不惊,临到终点还要义正言辞拽文一番。
“各位爱卿且一静,寡人且一问,此玉如何处置才不负其姿,众卿可有主意?”不负其姿不负其姿,说到底还不是想打造独一无二。毕竟得宝就是得祥瑞,横竖那么多国家,哪个不想得上天眷顾。
殿下又是一顿叽叽喳喳。
“宝玉自是配美人,将之做成玉佩送予上南第一的美人宋玠,那可才算举世无双。”小上南王想都没想,直接给了他一个大白眼。
“玉显尊贵。将此玉做成玉璜,雕上夔龙纹,贡予天子。由天子在每一个重要场合佩戴在身,方不负美玉。”小上南王眼白翻上了天,玉是名头,怎么把玉玩成国家软实力才是关键。这个没眼力见的,上南国正想怎么通过压制天子来提高自己在诸侯国中的地位,他倒好,居然巴不得此刻就跪在地上舔天子的脚。
“此玉身世离奇,乃我国中至宝,散落民间或是赠与国外,都不合适的。”终于听到句人话了,小上南王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大殿内香风骤起,打乱了小上南王和大臣们的讨论。手执拂尘的老者踏云而来,仙风道骨。
“信士偶闻,君上得宝玉一块,正恼不知如何处置,特前来为君上分忧。”老者说罢,执起拂尘,弯腰鞠了鞠。
“高士有何见解?”一点防范意识都没有,也不问问老道基本资料,难道长驱直入不拖泥带水是熊家家传风气么?他就不怕老道过来是坑蒙拐骗来了。不过我这么说也不是就打算站到小上南王那边去,就是一个看客对一个场景的客观评述。要问我怎么想,我倒宁愿玉被老道诓了去,我也好逃出生天,去完成我的夙愿。
不过高士始终是高士,没我这么多的小心思。
“君上客气,信士与此玉有些缘分。姑且这么一说,君上看是不是这样的道理。好玉无需雕饰,顺其纹理稍适打磨即可。此玉个头不小,磨成玉壁是最合适的。”看上南王点头示意,老道继续说了下去,“信士双手有异能,可直接磨玉成形。由信士打造的玉,天生带灵动之气,悉心供奉可为君上带来福寿安康。”小上南王兴趣更浓厚了,“那高士需要寡人准备些什么呢?”老道顿了顿,“准备什么的倒是不必,就是雕琢所需环境特殊。玉,恐怕信士要带回行宫才行。”
听到这里,尖头鼠脑的小侍郎怒不可遏,“你这老道,诓玉诓到我君上身上来了,你怕是活腻了!”
老道虽隔了十米远,但广袖一挥,只听得小侍郎脸上“啪”一声,受了无形一掌。“若不是此玉与信士有些渊源,信士更愿意在宫中打坐念道,以求早日超脱。君上大可放心,信士这里,宝玉不宝,顽石而已。三日之后,玉璧必定双手奉上。”
话已至此,又见证了这诸多奇异场景,小上南王也只能把玉交了出去。
仙风又起,我躲在老道广袖里,吹得眼睛都睁不开。
晕晕乎乎不知道受了多久的冷风,终于停了下来,到了个四壁黑糊糊的石头洞府。骨碌碌我从石青色的袖子中滚了出来,定睛一看,仙风道骨的老道呢?眼前这个明明还带着娘胎奶味却硬要装出面无表情冷酷样的少年是谁?
“别看了,都呆在我身上数不清的年月了,还看不够么。”他装得有些生气。
“啊……这么说你就是……”我倒是真被惊讶到了。
“我是奚若山。”
“我一直以为你就是座山……”其实我的语气很坦诚。
“我知道啊。”
这么直白么,也不知道我当时鄙视他的那些小九九他介不介意,被小屁孩记仇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用想了,我全都知道,不过不和小辈计较是长者的基本修养。”他顿了顿,又义正严辞对着我说:“我是长者!”
“……”
奚若山瞟了我一眼顿了顿,“我知道你在好奇什么,不过你不要妄图从我这里知道关于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因为我不可能告诉你。”但瞬间又觉得可能太不友好了些,他马上转移了话题,“未免等下伤到你,你先从玉里出来。我只有三天时间,要把玉壁磨成玉璧现在就得开工。”说完右手瞬间变成了花岗岩大锉刀。
他跟小上南王,没有开玩笑?
的确没有开玩笑,想想记忆中当年奚若山顶部刀枪不入的花岗岩,也难怪他敢保证以手为刀。不过三分钟之后,咯吱咯吱,他就开始磨了起来。
古人说如切如搓,如琢如磨,玉是要用心打磨的。不过看这样一副模样,他并不打算。我猜在他眼中,只要能让他按时按质完成工作的花岗岩,都是世上最好的打磨机。单纯执着如他的本体,一小座复杂又简单且并不闻名的石头山。
有时候我都在想,我可能有点自以为是。
因为细细看他工作的时候,我居然会想,单纯论工匠素质,奚若山一定一等一的。专注是不用说的,自从他开始打磨起玉之后,我在他身边的存在感仿佛就是空气。而更重要的是,技术上比我想象的细腻得多,甚至说他就是在琢磨也不为过。
清净安然,我就这么看着他,一块玉也从棱角分明慢慢磨到圆润。镂空,雕花,一步步有条不紊。可爱单纯的工匠,一如祝盍初到奚若山时的少年模样。他的认真,也像极了月光下祝盍孤身一人叮叮咣咣拿着锤子砸的执着,甚至也可以是两条血线蜿蜒到家的祝盍。我摇摇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眼睛不争气地还是蒙上雾气。
在我到洞府的第三天傍晚,奚若山完成了他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