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拼了命想回奚若山,到此时此地此刻奚若山就在眼前,可我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它那弓腰驼背的样子,越看越像个皱巴巴的糟老头,着实没有什么吸引力。
然,我始终是身不由己的一块石头。想跳出背篓自己走,老天从没让石头长过脚;想挂在他腰间陪着他,可我到底是十斤的大块头。最后只得安慰自己,罢了罢了,一块石头,还这么做作的矫情。
奚若山底下,祝盍小心把我从背篓里抱出来,小心放在软软的草坪上,转头就要离开。
但他终究没有那么决绝。
离开前的一眼,让他转身坐在了我身边的草坪上。他用手指摩挲着着我,低声叹气;然后,慢慢地,我感受到了温热液体滴落在身上,叹气变成了啜泣;落到我身上的温热的液体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啜泣也变成了撕心裂肺,我甚至还可以感觉到我柔美的浅灰色外皮慢慢变成了老气的深灰色。日升日落,斗转星移,他的声嘶力竭从未小过一个分贝。无数天之后,我似乎在温热之外,还闻到了腥甜的味道。
猛地一惊。
祝盍痛彻心扉的哭声一时惊天动地,被传得惨乎其惨,引来无数的参观者。当然,也包括怀疑自己祖先是否真的造了不可饶恕的孽的新上南王,他没有亲自来,派了使者。奚若山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来人指指点点“遭受刖刑的人那么多,你想开点。”“才断了一双脚,不值得那么伤心,我手和脚都不在了不都还好好活着吗”“刖刑也不是特别侮辱人格的刑法,大兄弟,没事的没事的啊。”
祝盍无奈地抬起头,人们这时才发现,原来他一双眼睛蒙上的不是泪珠是血珠。“我从未为自己身受刖刑而悲哀过,你们看看我怀里,它是一块绝世美玉,可无人识它啊!人无人识可号悲,玉无人识何处诉?”人们摇了摇头,心想,当年我妈告诉我,国都曾经出过一个寻玉疯魔的人,原来是真的。
可幸这次的使者智商还是不错的,“其实判定它是玉石还是石头再简单不过了,剖开看看不就知道了?”祝盍也不是随便拉出一个石头都说是美玉的。三人都还能成虎,更何况祝盍这都坚持了这么多年了,应该不是疯了这么简单的缘由就可以解释的。使者边想边自顾自地点点头。
于是,老牛驮着车,车驮着祝盍和我,咣咣咣再一次踏向那个进进出出数次的上南王宫。一阵狂风吹过,我看到牛车上的祝盍,脸上有着骇人的超脱。
“台下可是于奚若山下哭泣的祝盍?”再次听到回旋大殿中空旷的声音。
“是”
“世人都道你是思玉成狂,寡人很是好奇。”听得出来,努力在装老成的年轻上南王的声音。
“祝家察玉,不看其表,只取其心。”
“可寡人现在看它,确实只是一块石头。玉最是灵,寡人相信,真的好玉,就算藏在璞里人也是可以把灵性传给人的。“
祝盍没有再接话,紧接的是冗长而可怕的沉默。在这沉默里,我又细品了上南王熊家三代的做法,越想越觉得他们不是个东西。
“能以一身祭宝玉,祝盍足矣。”
不妙!
还没等小上南王反应过来,祝盍一个重重磕头,直接磕在我的小灰皮上。不知是不是折腾太久,我才发现自己美丽的小灰皮上居然有了一条缝。和奚若山下闻到的一样腥甜的液体,从祝盍的头顶流了下来,浸透我的小灰皮,浸进了纯青琉璃心里。
我惊呆了!惊呆过后是从盘古开天地到此刻,甚至是奚若山杀死大江的时候,我都没有过的传遍全身的绞痛。要是可以,我想我会从灰色的外皮里流出两行清泪。而如今,唯有沉默以对。
我本顽石,无心无神,不值得你豁上性命。
小上南王感受到的惊讶应该不亚于我。因为随后他就下令,不管我是不是一块玉,都要一层层地剥皮,在不到看到最里面的真容之前,不得伤内里半分。于是,玉人们焚膏继晷,小心撬开一层又一层外皮。终于,在七七四十九天后的一个月圆之夜,我脱璞成玉,圆溜溜赤裸裸的一坨展现在玉人们面前。
说实话,他们的表情,我一点都不惊讶。
“通透无杂,确是好玉啊!”那是个眼睛瞪得像铜铃的四十岁的男人。
“你看它,色比大泽,光耀人脸,说它美都俗气了!”那是眼睛亮闪闪的少年。
“虽未雕琢,可形体自带灵动飘逸,你说它是那会勾人的山鬼所化我也信。”老者捋着髭须,一副看自己传家宝一样的表情。
玉人们摇头晃脑,啧啧品鉴。他们不知道的是,除了那绝世珍品外,随玉剥出的,还有一个他们看不见的小东西。
万物会应人之愿。祝盍视我为人的呵护,奚若山下的泪水,大殿上头顶的热血,今晚的皎皎月光,样样都是催化灵身的妙药。一个存在却看不到的女子,站在玉的边上,站在玉人的边上,见证了他们的欣喜若狂。
后来相熟的人告诉我,以人间相论,那时当是我的出生;祝盍赐予我生命,就是我的生身父母。可悲的是,我明白得太晚。生我的人以血祭我灵,我甚至没有亲口感谢他的机会,。一种天地不公的痛苦,一种无能为力的懦弱,竟成了出生时上天赠予的礼物。这一切,又多像是命运在跟我开的一个不那么友善的玩笑。站在现在的角度会想,我会嘲笑当时的自己想法太单纯。竟然以为祝盍会失去生命纯粹是因为熊家王室的昏庸独断,而不知道人间管这种出生就死爹死娘的人叫做丧门星,最是不祥。
再想想,不祥就不祥了,毕竟是人间的衡量标准,然而这还没完。
人说,灵都是取天地日月精华而成,最是聪颖。可那刻,我脑海里却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盘旋的也只有那么一个如鹅卵石一般简单执着的念头:如果穷碧落下黄泉,踏遍刀山火海吃遍世间的苦,走出四海八荒只剩残魂一缕能换回祝盍,我也甘愿去做。他予我生命,我该回赠他从容经历生命的喜怒与哀乐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