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家是采玉世家,却非官家出身。祝家采玉,全凭对玉的一腔热爱。
祝盍把我背到家里,祝盍翁老激动得热泪盈眶,眼皮周围的褶子如久旱甘霖:“这里面是难得一见的好玉啊,可千万别让它埋没在人间啰。安排一下,你明天就进宫,一定要把它献到我君上手上。”
“无须翁老挂心,儿亦有此意。”祝盍握着翁老的双手,微微颤抖。
鸡鸣外未曙,祝盍便已起身。洗漱、沐浴,穿上虽不华贵但也算整洁的衣服,用家里仅有的一块素绢把我包好。原来,干干净净的祝盍看起来还是蛮顺眼的。以及,我内心有点小激动。虽说梦想是安度石生,但是能见识一下人间极致的富贵也还是蛮不错的。
因早有通报,祝盍是进宫献宝,故从上南宫宫门到大殿,一路畅通无阻。
“草民祝盍,拜见君上!”祝盍铿锵的声音在大殿的加持下,多了一份沉稳的力量。
“可是今欲献宝之祝盍?”慵慵的声音从大殿上方传来,不怒自威。
“正是!”
“呈上来!”上南王可真是直截了当,一点不拖泥带水。搓搓搓的小碎步,把我举到头顶,宦人弯着腰,我被呈到了上南王面前。
“混账,欲得赏赐,直言就是,你是欺孤不识石玉吗?”我猜他想直接把我摔到祝盍头上去。
但是他没有。首先,我也是十斤的块头,他晃荡荡的肥肉的手,那是拿不动的;其次,他最爱的美人贞姬,此刻正坐在殿上。他邀美人前来是赏宝的,不是来赏石头碰人头的。
“君上莫怒,此确为宝玉,可烦请宫中采玉之官前来鉴别。”祝盍应该是有点紧张,我闻到了熟悉的汗味。
“传斗环。”
一个嘴同脚步一样碎的人,走上殿来。
“祝盍说,此石为宝玉,你可一鉴。”
“君上,无须鉴别,此石过于普通,一眼便知非玉。”
“祝盍,你还有何话可说!”
祝盍没有理上南王。
“斗大人,我以我采玉世家的名声担保,此确为美玉,还请大人剖开查验。”斗环回头一笑,“你说你是是采玉世家,可官中并未录你。而你采玉之地,官家并未先采。你可知这为何罪?”
祝盍不再言语。我却牙齿一冷,这采玉之官怕也是关系户,不仅专业水平差,还习惯强权压人。
“来人,刁民祝盍,欺君罔上,着,刖左足。”
刑人和上南王一样,一点不拖泥带水。咔嚓一声,祝盍左足齐脚踝断下,相对于疼痛来说,祝盍脸上的表情更像是绝望,任着血水一路蜿蜒。
冷眼旁观,我不喜上南王的专断,也有点心疼祝盍。
但这也好,我本不想也不该来这世间走一遭。嫌弃归嫌弃,能回到奚若山,老死奚若山,和鹅卵石哥哥相偎相依直到风沙相随,挺好的。说到鹅卵石哥哥,离开这么久,还真有点想念他呢。
可我忽略了,那是祝盍啊!别人不识我,他是识的。
半个时辰后,它抱起了我,一瘸一拐走进祝家大门。翁老早在我们祝盍到家之前就知道了他的遭遇,相较于我,我相信他更心痛儿子。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看到翁老病榻前奄奄一息的模样,我还是震惊了。
“儿啊,我昨天夜里梦到了神,神告诉我我国帝星微弱,君上没有多少日子了。等到君上仙去,你要再进宫献宝,现在的太子聪明睿智,他会识宝的。你可记清了,此为宝玉,不可埋没。翁老只有这么一个愿望,你千万保重。”祝盍含泪点头。
纵然铁打的心肠,也该化了。一块石头,却感觉自己内心有种戳到又反弹的柔软。但转念一想,一切因我而起,或许我回奚若山了,祝家的日子会好一点。
然,身不由己是生命的常态。
祝盍的顽强和当年开采的时候一样可怕。为了保护我,他自归家开始,再也没有出过门。再加上以王兆为首的当时的采玉人添油加醋,说祝盍太想采到宝玉,在采玉之时就如何如何不听劝,如何如何疯狂,以致看到所有的鹅卵石他都以为是宝玉。人们只道祝盍寻玉成疯,走火入魔,确实不便出门行动,出来行动是会把疯病传染给别人的。
祝盍就这样在别人异样的眼光中生活了三年,没有为自己辩解过一句。
三年后,宫中丧钟传遍国都,老上南王归天,号勋诣。但当时北方国家的人以为,熊籴治国过于残暴,更习惯称他为南厉王。
祝盍翁老看人的眼光似乎并不像看玉的眼光一般毒辣,他所谓睿智的太子根本没命当上皇帝。老爹才死,老爹的弟弟、自己的叔叔熊莱就给了致命一刀。而熊莱一上台,更让上南国的老百姓眼睛都快掉出来了。
“兄长美人贞姬是美啊,陪死人浪费了,留下陪孤吧。”贞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腰肢一扭,回眸低笑,熊莱被迷得颠三倒四。
祝盍不知国家大事,他只知美玉须到君王家才不负美玉,所以他又进宫献宝了。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熊籴熊莱一奶同胞,都喜欢带着美人赏宝,也都喜欢不把宝贝当回事。这次甚至都不用熊莱说什么,贞姬就开始阴阳怪气表演了。
“哎呀!那祝盍怎么又来了,怎么还带来上次打算当成宝玉进献的石头,他是不是不满先王的决定,要报复呀。”那样子,仿佛祝盍是山精鬼怪。
吓到了美人,这还得了,鉴别宝玉的过程就直接省略了。
“来人,刁民祝盍,欺君罔上,着,刖右足。”
祝盍的表情更绝望了。咔嚓一声,右脚齐脚踝断下来,血水肆虐。
这个上南王,竟比上一个还要昏庸无道。
祝盍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抱起我,手肘代足,一步步爬回了家。
看着从刑场一路蔓延到祝家的两条血线,看着路边带头指指点点的以王兆为首的采玉人,无奈且心痛。原来世间人事,竟是这般荒唐。
熊莱好色,也好战,短暂的生命在这两者中慢慢消耗殆尽。又一个三年,上南国宫中传出大丧,上南武王熊莱,薨于征伐途中。太子熊晟承大典,即位。此时祝盍才四十岁,看上去却已白发苍苍。
“你是我从奚若山带回来的,纵不得世人赏识,也不可一辈子跟在我身边。我把你送回奚若山,你且在那里耐心等待,我会想办法让后世知道你的存在,不会被埋没了你的。”祝盍对着我说,眼里是泪水。仿佛我已经换化人形,此刻就站在他面前。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祝盍重新把我放进背篓。他自己拄上拐杖,一步步,我就要回奚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