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俯仰
论起来,阮宁自丧失父母以来,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大伤未愈、同裘任全父母同住的时候。
那晚后,他拿到了天狗丹,在裘斌和张问雨的搀扶下回到了二人家中。
他只感到身子倦怠,心里却又很放松,躺在床铺上,任由裘斌给他包扎脚上的伤口,自己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接下来的时光,阮宁享受着自己的平凡。他不用灵力修复伤口,只是静静等待身体自己好起来。
自从那天晚上拿到天狗丹后,阮宁不再觉得受人照顾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他从俯视众生的祭祀成了乡野间为人收留的青年,而裘斌和张问雨就是他的兄长和姐姐。
伤好得差不多时,他常常和二人一同去山野里。有时也帮着干除草一类的杂活,但更多的时候,他帮不上忙,只是默默坐着思考。
他渐渐明白了妹妹阮安的喜乐。他看着裘斌夫妇争吵、忙碌、和好,感受着山谷间柔和的微风,明白了阮安为什么天生爱自然,为什么愿与高佩德相爱。
有些事情很难说出个道理来,但一旦身临其境,就会明白他人与自己共有的希冀。
虽然阮宁身为祭祀不能享有众人的普通喜乐,但终于他学会了平视甚至是仰视这种没来由没道理的欢欣。
他甚至近乎自私地享受这一切,不愿离开贫瘠的乡野,贪婪地感受小米粗糙的口感。直到张问雨身孕渐显,阮宁才意识到了什么。
他明白自己终究不是裘斌他们的家人,自己终究是他们幸福之外的人;他也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无论如何,他居于高位,每一条命包括张问雨腹中未出世的孩子都与他相干。
乡野里的日子很美好,但他阮宁该回到庙堂了。
这一次,他不再害怕,当面辞别。
庙堂之上,该如何的便是如何,一点也没有改变。依旧是嗤笑轻视,勾心斗角。
也许他就是这个命运了吧,但至少他曾见过那种幸运而光明的日子。阮宁想着那些,心里会好受一些,那些和野老面对天狗丹而无头绪的日子,那些受灵帝打压不得不反抗的日子都一点点变得可以接受了。
还有一件好事是——阮安有了身孕。阮宁尤其欣喜,他自己不能婚娶,于这个与自己有血脉之亲的外甥或是外甥女的即将到来,感到一种奇妙而焦虑的喜悦。
可惜这喜悦不久就被打破了。
阮安临盆的日子,一个熟悉的人找到了他——是张问雨。
张问雨怀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被侍童领进来。她手里拿着阮宁留给他们夫妇的信物,没有了往日的干练和冷静,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诉着。阮宁不断安抚着她,才勉强听懂了发生的事情。
裘斌因为举报贪吏而被拘捕,张问雨无处伸冤,只好抱着初生的孩子来找这位他们旧识的贵人。
“求你……只愿斌他能出来,我们一家三口团聚。这……这孩子还没见过他父亲……”
阮宁看向那孩子,全身红彤彤的,愣愣地睁着眼不哭闹,他心中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阮宁一面忙叫人搭救裘斌,一面去摸孩子的额头——极烫——那孩子正发着高烧。
“张姊姊……”阮宁小心翼翼地说,“你先休息,我来替你抱着他……”
张问雨失魂落魄,显然是没注意到孩子的异样。她见到阮宁红发,又已号令他人,心放下大半,一时没了气力,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任由侍童引着去歇息。
阮宁颤抖着接过那男婴,看到他虚弱的模样,不由得着急,忙令医师照看。可一路从北郡到颍都的奔波,连张问雨都元气大伤,又何况这小小婴孩?这孩子不足五月,别说给他传输灵气,连稍稍霸道一点的药都用不得,更使得救治一事难上加难。
一连几日,男婴的病情不见好转,阮宁心急如焚,又不忍使张问雨难过,只说孩子有病但无大碍,需得静养,不宜见人。
但张问雨是个母亲,而且是个聪明的母亲,她虽有些失神,但终究感到不对劲了。
那一日,她不顾劝阻,执意要见见自己的孩子,阮宁终究不好再阻拦。当张问雨看到孩子病危的模样时,却忽地冷静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她对阮宁说,“我早该料到了。”
“已经好些了……”阮宁说着两人都不信的话。
“这怨我。”张问雨没有理会阮宁,自言自语道,“这么小的孩子,我……”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忙去擦拭那些泪水,生怕这些泪水滴到孩子。
张问雨请求至少让她照顾自己的孩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阮宁一直和张问雨一起陪着那孩子,连妹妹都不去看了。
那孩子在母亲的怀里,甚至有复苏的假象,可惜终究只是假象。那一天他死去的时候,依旧是不哭不闹的,他的小脸不红了,有些白有些涨紫。
他的母亲轻轻搂着他,手去探他的鼻息——那是一只秀气的鼻子,如果孩子能够长大,那鼻子一定会很好看。
“他睡去了。”张问雨没有哭,她将孩子轻轻放在床榻上,为他整理襁褓。
他就这样睡去了?阮宁不敢相信这一切。从他得知这个生命的出现时,他就想象过这个生命成长的一切:他会长大,和他父亲一样高,母亲一样美;他会奔跑在田野里,会感受到山谷里湿润的风;他会识字知礼,如果有机会,阮宁会亲自教导他……
可这一切都戛然而止?那些美丽的画面燃烧起来,灼痛了阮宁的心,阮宁心里猛然狂怒而激动,他的泪水狂流不止,他悲伤,就好像死去的是自己一样悲伤。
他一把抱起这个孩子,在众人包括这个孩子的母亲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狂奔向圣山山顶的祭坛。他的灵力极强,谁也追不上他。
他慌乱着,割破自己的手腕,以鲜血画下阵法,拿出了天狗丹——这是最后的希望。
既然这天狗丹因为他阮宁对这孩子的父母的爱而归顺,那为什么不可以为他阮宁对这孩子的爱而显圣?
他要这个孩子活下去,要他经历那些美好的画面,要他尊贵而聪慧!他不想那么多,他不想什么自己的地位和权责,他所思所想的唯有以爱意所构筑成的心愿,他以凡人之心所有的私愿……
当侍从们追上来的时候,他们听到那原本死去的婴孩在啼哭。
阮宁的心犹如被重重一击,没了力气。他朝天叩拜,同样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