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雪在天脊峰,已经一月有余。她掐着手指算着和姨姨见面的日子。
天门四峰因为黑鸦群来袭事件,开始处于戒备状态。原本凭开门咒可以,自由出入山门的规定也被取消了。一度,让无雪绝望地以为没法和姨姨,在十一月二十八那日久别重逢。
好在莲花坞经年包办天门物资之需,张伯与和泓又是茶友知己,因此很容易就拿到和泓亲笔手谕,畅行无阻。
就像墨霁安慰无雪说的那样:“如果连张老都不能出入天脊,那就没人能进出了。”
近乡情更怯,明天就是十一月二十八,无雪有着同样的心情。
一整天她坐立不安。一会儿去整理明日见姨姨要穿的衣物。可是也就天砚带来的三件素白袍子,没啥可换的。一会儿,又想着应该带点东西给姨姨。翻来找去,身边也没啥东西。
这一刻,无雪有点后悔不该把秦云乡送的东西,一件不留地全部还回去。否则随便捡一样,就可以解这燃眉之急。
黑鸦群来袭的第二日,墨霁和季枫就把无雪屋里的东西搬空了,送到秦云乡处。弄得秦云乡很不高兴,无雪想去向秦师兄解释道歉。却被圆圆直接问了句:“你对秦师兄有男女之情吗?”
无雪吓得连声说:“没有,没有”。
“那就没必要去解释道歉。”圆圆从情爱戏本里,真学到了不少,“秦师兄自然就明白。”
无雪一开始以为陆圆圆是个性格乖张,被宠坏的掌门千金。同住在近舍,朝夕相处后,她越来越觉得圆圆是个开朗坦直的女子,如秘境潭水般清澈见底。无雪无疑,是羡慕圆圆的。
当无雪如没头苍蝇满屋子乱转的时候,圆圆带了一个大包袱来找她。
“无雪,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什么?”圆圆有些兴奋,“墨霁哥哥跟我说了,明日你要见你姨母。”
圆圆捡出一件粉红色丝绸衣裙,抖开一袭轻柔,得意地向无雪展示:“好看吧。这是我新做的,还没上身。我想着你从天砚带来的衣裙太破旧了,明天见你姨母不好。就穿这件吧。”
丝绸太滑太美了,无雪小心翼翼欣赏着不敢用手摸。因为她常年练武干活,手掌有茧。
圆圆一把塞到无雪手里:“去试穿下。我敢肯定你从未穿过这样好看的衣裳,对吧。”
无雪想起法雨曾调侃过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还真是的。如果说圆圆十六年人生是个绚烂的万花筒。那无雪的十六年就只有黑白两色,或许仅有一色。
没有见过彩色,又怎会知道单色系是这般孤寂乏味呢。
墨霁见到这一幕,应该是他终身难忘的时刻。很久以后,当有人问他,是什么时候爱上夏无雪。他的回答就是令他惊艳的这幕。
无雪依旧白纱覆面,露出弯而细的长眉和一双顾盼生姿的美目,荡人心神。一身明丽的桃花粉罗衣,拖着薄雾般的裙裾,如绿波间绽开的新莲,又如春日枝头初绽的桃花,姿态优雅妩媚,煞是美丽。翩然而行若惊飞的鸿雁,无雪略带羞涩地走到圆圆和墨霁面前。
“是不是不好看?”见两人都没说话,无雪有些紧张,“那我去换掉吧。”
圆圆深吸了一口气:“我后悔了,夏无雪。我不该建议你换这件衣裳。你这下把我比下去了。”
墨霁仍旧一言不发,但心里话一大段:“以后我得紧紧盯着这个夏无雪,不能让她穿成这样被别的男人看。不行,无论穿什么,都要盯住,绝不能让她脱离我的视线范围。否则,实在太危险了。夏无雪啊夏无雪,你就是老天派来折磨我的。”
转念,墨霁被自己的内心活动吓了一大跳,这完全是一个醋意大发的男人思维,而且还是吃的所有男人的醋,酸得让墨霁惊觉自己彻底废了。毫无疑问,这全部是夏无雪的错。所以夏无雪必须对她犯下错负责,即对他负责。
墨霁是来给无雪送莲香斋的枣泥糕和酥糖,广福楼的桂花糕和芝麻薄片,绸缎庄的各色衣料等等。就是现在天脊峰门禁森严,梁溪没法一天来回,所以没来得及去买泥娃娃。
他抱着一堆东西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眼前,无雪曼妙绝伦的身姿。
“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墨霁终于吐出了这一句。
“啊,我不喜欢墨霁哥哥说无雪好看。”圆圆听懂了墨霁的赞美,顿时心生不快,叫嚷起来:”不许,不许,就是不许。”
无雪惊慌地转身往内室跑去,不小心踩到了裙裾重重摔倒在地。圆圆本来就比无雪高半个头,所以其实衣裙并不完全合身,裙子长了一截。
墨霁慌忙放下手中的物品,一个健步冲到无雪身边去扶。
无雪手撑着地坐着,嘴里叨唠着:“没事,没事,我没事,我马上去换掉衣服。”墨霁扶着她,试了几次还站不起来。无雪感到脚腕处一阵疼痛。
“圆圆,别生气。我去换下来。我根本不适合粉红色。还是天砚的白衣最适合我。”无雪眼睛没离开过圆圆的脸,注意着她的脸色,竭力安抚道:“不好意思啊,我可能把你裙子弄脏了。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洗掉的。我很会洗衣服的。”
墨霁突然对无雪啰里啰唆感到厌烦透了,明明自己受了脚伤,还在一个劲照顾圆圆的情绪。这个女人,就不能先考虑自己吗?
墨霁郁结于心,一气之下双手把无雪横抱在胸,口出警告:“别动,听话啊!否则把你摔地上,圆圆的新衣服就更脏了,你再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果然无雪就听话,乖乖地让墨霁抱进内室。
等无雪换好衣服出来一看,墨霁和圆圆都走了。
桌上有一堆大盒小盒和一瓶跌打损伤的膏药。墨霁留了张字条,上书:“跌打损伤膏药给你,其他给姨母,切勿推辞。”
墨霁想得真周到,无雪很感动。
近舍静悄悄的。
秦云乡在目前非常时期,必须协助生病的父亲执掌天澜峰,所以只能两边来回跑,已经六七天没见了。圆圆昨日生气就回了安乐阁。墨霁和季枫一早去习武场练功,也没见人影。
因为脚伤,无雪走路不利落。她怕误了和姨姨今天见面的时辰,蛮早就出发了。墨霁给的礼物太多,她只挑了一盒枣泥糕和几块素色衣料给姨姨。和姨姨共同生活的时间,距离现在太久远,加上那时无雪十分幼小,所有记忆都模模糊糊。
说实话,她并不记得姨姨喜好什么,或者是根本不知道姨姨喜欢什么。
无雪有时候觉得,其实她对姨姨一无所知。
姨姨到底是谁呢?
一瘸一拐走在宽阔青石板砌成的道路上,十一月底的风刮过来,无雪感受到冬天冰冷的气息。
有人将一份厚实的温暖披裹在无雪身上,是件狐皮斗篷。无雪转头看到墨霁清澈的眼眸,眼神灼热。
“干嘛这么早出来。我说过我会陪你见姨母的。”墨霁让无雪挽着自己走路。
无雪手挽着墨霁的臂膀,一半身子倚靠在墨霁身上。两人离得那么近,无雪半仰着脸就看到墨霁的脸,清朗如玉,如切如瑳,如山中明月。想起,圆圆曾不止一次骄傲地说:“我家墨霁哥哥不光是天门第一美男,也是冠绝天下修仙门派的第一美男子。”
无雪觉得自己变坏了,心思开始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师傅教导过,修仙之人需修心养性,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薄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方能通达仙途,证得正果。自己都抛之脑后。
“心思要收一收,切莫忘了师门的教诲。”无雪暗暗告诫自己。
两人抵达前殿玉壶堂,还未到巳时。先坐在一侧厢房里,边喝茶吃点心边等待。
“其他东西呢?”墨霁看无雪只拣了几样东西给姨母。
“墨霁师兄,我姨姨是养蜂为生,实在不需要那么许多东西。其他你给大掌门,或者圆圆。”
“那你自己留着。再给师傅不恭敬。而且圆圆都有。”
无雪觉得墨霁说得有道理。
正聊着,一只小黑头从墨霁胸前的衣襟中探头探脑。原来是小汤圆。
“饿了,还是馋了?”墨霁说着拿起桌上一块点心给汤圆。汤圆凑近闻了闻,嫌弃地把头别开。
墨霁温柔地说:“知道了,就是喜欢桂花糕,对不对?你这个小馋猫。”说罢,拿起另一个碟子里的桂花糕递到汤圆嘴边。
小汤圆立刻大口大口舔食起来。
无雪有些嫉妒:“我觉得这只灵宠的主人是你。墨霁师兄,小汤圆根本不喜欢和我亲近。他只喜欢你,一直赖在你胸前,都不肯出来。”
“冬天了,它是觉得我胸口暖和吧。”墨霁爱怜地揉了揉小汤圆脑袋,“不光是只小馋猫,还是只小懒猫。
小汤圆很快吃完了桂花糕,舒服地打了哈欠,“喵,喵”叫了两声。
“跟主人一个样,都喜欢吃桂花糕。”墨霁一脸宠溺,又拿起一块递给小汤圆。
无雪刚想说:“我还一块没吃呢。”就有弟子来叫:“墨霁师兄,莲花坞来人了。”
墨霁和无雪连忙起身,往前殿大门处赶去。
密姬站在大门口,一眼就看见夏雪从远处奔跑过来。不,是她眼花了,不是雪姐姐,是雪姐姐的女儿-初七。
无雪也一样看到了密姬,和记忆里的姨姨没有两样。
“初七。”
“姨姨。”
两个人紧紧相拥在一起,泪如同决堤的河水,悄无声息地在脸上流淌。
“初七,不要哭。你还好吗?怎么这么单薄。”密姬抽抽噎噎,边哭边笑道,“你长大了。”
“我很好,姨姨,你也别哭。我很好,就是想你。很想你。”无雪的眼泪把面纱都打湿了。她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可是涌到嘴边,却不知道从哪说起好。
旁观的张伯见两人抱头痛哭,也掉了眼泪。连墨霁也强忍着,还禁不住泪光闪烁。
“这是喜事,喜事,不要光顾着哭。”张伯提醒着。
墨霁连忙领着娘俩到西厢房坐着说话。自己陪着张伯去东厢房用茶。
密姬细细盘问无雪这八年在天砚的生活。一会儿拉着无雪的手,细细查看她手掌上的茧子和冻伤的疤痕,大颗大颗掉着泪说:“初七,你受苦了。”
一会儿又听到无雪说自己灵力不高,武艺不精,实在让姨姨丢脸。赶忙安慰初七:“只要你平安活着就好。其他都无妨。”
无雪说了很多很多,也问了姨姨很多。但是姨姨的回答很简单:“这八年,还是养蜂为生,除了又老了八岁,其他无甚变化。就一直等着,盼着你回来,能和你见面。”
“无雪,你娘的金钗你还带在身边?”
“一直都在。”无雪从袖兜里拿出金钗。金钗依旧金光耀眼,光阴却已经悄然溜走了八载。
密姬开颜道:“那我放心了。放好,放好。”
“无雪,张伯上次回村跟我说了你的个子。我给你准备了一些衣物,你马上生日了。”密姬打开随身包袱,里面是两套新衣裙,特别还有几件漂亮的绸缎肚兜,“十六岁的大姑娘了怎么这么瘦小,不似你娘。”
“我娘很高吗?”无雪从未听密姬主动说起过自己的娘亲。
密姬点点头:“你娘是个绝色美人。是我见过最美好的女子。”
无雪听了又开心又难过:“可惜我不像我娘。我长得丑。”
密姬注意到无雪的面纱,心想,哪个女儿家不在意自己容貌呢,一时觉得很难过:“初七,让我看看你的脸。”
无雪撩起面纱,露出自己脸。只见左侧吹弹若破雪白的皮肤上,赫然一块醒目的红斑。
“你长得真像你娘,初七。除了这块瘢痕。”密姬心里愈加伤心,“是有很多人说你丑吗?”
无雪泪如雨下,她终于可以在自己的家人面前,肆无忌惮地痛哭一场。
“因为我丑,大家都不喜欢我。也不愿意和我做朋友。”无雪哀伤地诉说着心声,“姨姨,我很想没有这块红斑。我想和其他人一样,就和其他普通的女孩子一样活着,不用被人嫌弃,被人指指点点当怪物看,不用戴面纱。”
密姬的眼泪又奔涌而下,她心里问:“雪姐姐,初七娘,你的愿望就是让初七平凡普通地过一生,所以给初七这块红斑。可是,初七现在的心愿跟你一模一样,希望没有这块红斑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雪姐姐,你做错了,你真的错了。初七太可怜了,你怎么舍得让初七这些年来,这么可怜地过日子。”
打定主意,密姬对初七说:“来,初七,姨姨帮你摩挲下红斑,这是姨姨从山里一个医家那里学来的。据说对消除斑啊疤啊,很有效。”初七乖乖地把脸凑过去闭上眼睛,让密姬摩挲。
密姬警惕地打量左右,见周遭无人。立刻集中精神,默念解印咒,手指微微用力,全神贯注终于将初七体内的封印消除。
“姨姨,红斑处很热哎。”
“那就说明有效果。回去后每日自行用雪水敷脸,医家说最迟一个月就能痊愈无痕。”密姬一桩心事已了,心中如释重负。又取出一个药瓶,“还有切记,每个月你必须服下一粒这个丹丸,可生肌固颜。”
无雪手边没有铜镜,不知疗效如何。想着回近舍再仔细瞧瞧,法雨赠她的玉白草,她时不时还用着。如再配合按摩和丹丸,应该会事倍功半吧。无雪的内心充满了喜悦。
相聚的时间总是短暂的。一个时辰过后,莲花坞一行要下山了。
无雪和密姬再一次泪水涟涟,难舍难分。两人约好下个月末再见。临别时,密姬认真看了看墨霁,面露喜色,叮嘱了一句:“你一定要好好照顾我们初七。”
无雪觉得姨姨是老糊涂了,刚认识墨霁,就胡乱拜托。再说四峰会武结束后,她总归是要回天砚去的。墨迹到底不是无雪的师兄,他是圆圆的师兄。
然而,墨迹一口答应:“我,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