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如火如荼
未及弱冠拿世家“小试牛刀”,这刚行了弱冠礼就要拿自家当权摄政的叔叔开刀了?
在群声沸腾由远至近的最后关头,梅湄三步并作两步,死死咬住上下牙齿,以肘磕石,以膝抵尖,越过高峰,过程中还因为速度过快,脸上捱了一道突出的石尖划开的痕。
虽然伤口不深,但在瑟干的冷风下也生出了鲜明而细微的阴仄的疼,配合膝盖的磕伤、手掌的划痕以及背脊的乏力,倒难得显得她有点狼狈。
梅湄没有在第一时间解开绑着她和应子胥的绳索喘气,他们还有一段漫长的回京路要走,在没碰到可靠的接应人之前,她都不会松手。
“我们能爬,他们也能,还是尽快走得好。”梅湄呼出一口长气,疏散紧张的氛围,“你养的那些人也不笨,即便没我跟你的时间长,摸攀线索总是会的吧。”
她故作轻松:“不会也没关系,我背你到京城,也没什么大不了。”
沉默了半晌,应子胥说:“你破相了。”
梅湄勾了勾唇角,笑道:“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做世子妃,要这一张脸也没什么用,不如多练练手脚功夫,以后再碰到成群结队的敌人,也能多揍两个给主子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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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再想到这一幕,梅湄只觉得造化弄人,她随口一说的,怎料就成了真——不是她没做成世子妃,是某位现在看来从小就“居心不良”的主子,最终放弃了王公贵胄的身份,“死皮赖脸”地跟着她浪迹天涯。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反正打从那一夜“破相”,应子胥就赏了她一盒治疗伤疤的膏药。
她接这赏赐时还觉得烫手,毕竟那盒子外表极精致、镶金嵌玉的,浑然不像是装药的,倒像是世家小姐们妆台上的胭脂水粉。
起先梅湄并不在意会不会留疤,今天抹一次,明日就忘了,隔个十天半个月想起来了再捡起来用一用。毕竟没了这张还撑得过去的脸皮,还有面纱、面具、帷帽这类可以遮脸的物什。
强健筋骨、看家护院要紧,她犯不着在这等子小事上磨磨蹭蹭。
梅湄仔细想过了,再不济就敞朗地亮给世人看,自己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侍卫,有一张漂漂亮亮的脸皮给主子充面子自然好,没有也不影响她发挥自己的价值。
直到那日应子胥腿疾发作,疼得下不了床。
稷王妃脸都白了,着急忙慌地递了名帖,邀宫中的太医立即上门瞧,又招呼她速速跑腿去抓药。
她药是按时抓回来了,也亲自盯着侍女煎了,捧给王妃的时候指尖还被热灶烫出了好几个水灵灵的泡。好在梅湄十指上的茧子厚,冷水一泡,挑开一团团水汪汪,很快就没什么大碍,就是爬墙翻屋慢了点。
眼见应子胥的病情安稳了不少,梅湄正准备功成身退,这位顶着腿疾的痛和满头的虚汗的主子应子胥又把太医叫了回来,顺便喊了声已然趴上房梁开始数砖瓦打发时间的梅湄——治脸。
太医老实:“这不是宫里的药不好,是这位姑娘不肯用啊。”
原来他送她的那盒药是宫里的名贵种,梅湄就要摸摸脸颊,看看用了那盒名贵药物的皮肤是不是比别处长得娇嫩些,却被应子胥“啪嗒”拍掉了手。
他当着稷王妃的面,威胁她像威胁个半大的孩子。
“再不按时上药就到我这,我给你上。”
她记得彼时他目光灼灼,直盯得她想找条地缝钻进去。这么被主子敦促着治伤的,在她印象里,也就她一个。
开平十七年。
主子和他提到过的那位瑞王叔,已经斗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
老皇帝病重,年轻的太子监国,一边是情深谊厚的堂兄,一边是爱重敬畏的皇叔,他两难,在擂台上和瑞王针锋相对的主子更难。
托主子威胁的福,梅湄脸上的伤早就好全了,可身上的伤却只多不少,有的即便用了再名贵的药,日日被迫仔细护养着,还是留下了轻微的疤痕。
梅湄经常看到应子胥对着一把匕首发呆,那匕首上雕刻着她从未曾见过的风光。她也好奇问过:“这是哪儿?主子去过?”
应子胥说着让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迟早带你回去。”
这些年主子的身体情况比之前糟糕多了,冬日几乎是不出门的,连带讲话也神秘莫测,她习惯了,便索性没放在心上。
但就是这个迟迟没降雪的冬天,噩耗从北至南闯进小小的稷王府里。
——北线战事一溃千里,稷王薨。
白事报奔进王府的这天清晨,稷王妃把自己关在房里,先是没什么声音,再是抽噎,进而是止不住的猛烈哭嚎。
整个王府上下一片肃穆。
应子胥没有哭。
梅湄生怕他承受不住,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左右,见他艰难地起身着素衣,平静地洗漱用膳,转着轮椅缓缓穿过高高矮矮的门廊,在后院和前厅的岔路口,犹豫着,拐向了稷王妃的房间。
临近房门的地方根本没有侍女上前伺候,她们都在廊下静静地候着,像一排默然含胸的鹌鹑,等待着里头新丧的女主人在一场竭力痛苦后,嘶哑地吩咐如何料理后事。
梅湄扶着轮椅,轮椅托着应子胥从容地迈上了台阶。
冬日寒风凛冽,纵使没有雪,也是滑凉瑟骨的,直挠人脖颈。
应子胥团攥五指,勉强忍住了轻咳。他抬手示意梅湄止步,自己转动轮椅悄然抵达门边,将将要敲门的手不知为何顿在了原处。
“母妃。”
里头哭嚷渐歇,抽泣不止。
应子胥把手放回了裘衣里:“交给我。”
半晌,那个素日泼辣厉害、东奔西走、说一不二的稷王妃闷出两个字:“回去!”
梅湄眼观鼻子耳闻心。她私以为,若不是外面站着的是她主子——稷王妃的亲生儿子,这“回去”两字前应该还有一个字。
——“滚”。
虽然不中听,但好歹也是为了应子胥身体着想:这般恶劣的节气,他就该窝在榻上、裹着衾被,点一盆银碳、烧着地龙,就是判案子、理证据也得温温暖暖、舒舒服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