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烟 上
狂风镇,刀口大街,龙门客栈。
傍晚时分,晚霞洒在无尽的大漠中,扫尽地面最后的热气。但今天的晚霞与前几日相比却又有些许不同,那红色不是鲜红,而是暗红——血一般的暗红色——更多了些许肃杀之意。大漠里的人对这种暗红色再熟悉不过,闪烁的火光、乱舞的白鸦、嘶鸣的骆驼,一切都预示着沙暴的来临。
在沙暴面前,纵然是巍峨的城墙与皇宫,都会顷刻间没入地底,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孤镇。但这些原住民们到也并不惊慌,这些人世世代代住在这里,早就晓得沙暴来的时候要怎么应对,何况风沙到来前还有些时间,这些时间足够。
此刻,在门口紧忙安札沙包石坎的人,是龙门客栈的老板娘。三十多岁的面容,一双健硕的胳膊,脸颊晒得通红,细长的脖颈上挂着一块同样血红色的宝石。谁都看得出来,这个人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老板娘刚刚把沙包堆在栅栏后面,正准备放下客栈的石门时,一阵高喊伴着驼铃声传入耳帘。
“老板娘,等我过来”
喊话的是一个驾着驼车的汉子,脸上一幅粗犷的大胡子标志着风雪沧桑,腰间用麻绳系着的狼皮袍子与鹿角弯道则彰显了他猎人的血脉,背后那只一人长的牛角弓透着金属与鲜血的腥味,仿佛这风沙就是因他而来的。猎人牵着十来只骆驼,在后面有一架木板车,隐隐能看出来车上放着些布袋,这些都是一个沙漠猎人最常见的装备。
与深山中的林猎与江海上的水猎不同,沙漠猎人更像是一支小小的军队,他们平时靠着捕猎沙漠中的猛兽以及在镇落间交流物资为生,偶尔会借一些保镖或寻物的事儿,少数猎人还会卖卖才艺赚个档。但极少数的沙漠猎还有另一个身份:赏金猎人。只要钱到位,他们可以暗杀,可以暴动,甚至可以发动战争。而眼前的这位汉子,恰好就是后面这种。
老板娘认得这个人,但她丝毫没有在意,这样的人这家客栈每天都会招待几个。江湖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多么武功盖世、多么权倾朝野、多么富甲天下,总是要在江湖中活着的,总要按照道理说话,按照路数办事,这就是规矩。不管你是谁,只要你在人家的客栈里吃饭,就要喊人家一声老板,就要付酒钱付店钱,就要听人家的房间安排。不然,这一整个客栈的人都会与你为敌,你也就不是江湖的侠客,而是一个疯子、一个魔头,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这就是规矩。
“我说怎么这么大的威风,原来是六爷”,老板娘露出了邪魅一笑,青衫下的身段也透露着风情万种,若不是手上还举着那将近百斤重的石坎,任谁都要觉得她是个柔弱的风尘女子,“普通的客房没有了,只剩下两间天字套房,不知道六爷嫌不嫌弃?”
狂风临前,老猎人也没什么讨价的余地,只能苦笑的摆摆手“罢了罢了,还是你这个婆娘会做生意,两间我都要了”
老板娘稍作疑惑:“咦,你这就一个人,开两间房间做什么,莫不是看我小女子拉扯店铺不容易,想救济一下”,说话间,手中的石坎平稳的立在门前,盖完了这沙中堡垒的最后一节,现在这个院子莫说是一阵风沙,就是千军万马前来,都不一定踏得进半步。
“哈哈哈!”老猎人捋了捋胡须,“你鹰眼三娘已经看出来了,就不要再取笑老朽啦”。说罢将驼车上的麻布掀开一角,“路上救下的外乡人,昏着呢,三娘要是方便,帮忙找些药汤”。
“大漠里,药汤可不容易找呢”,老板娘接过猎人手里的骆驼绳,挥手招来几个伙计,“六爷你可真是难为人家呢”。
老猎人到没有多言语,随手掏出一颗鸡蛋大小的血玉,在漫天的晚辉中,玉也透出了隐隐的红光,谁都能看出来这是一块真正的珍宝。但老板娘却没了方才那种谄媚,反而露出了微微不安:
“六爷,这难道是?”
“龙晶石,而且已经醒了”老猎人表情沉重,望了望远方的斜阳,将血玉轻放在老板娘的手中,“既然醒了,这块石头与我也就无用了,你拿去做首饰吧!”
“呀,那恭敬不如从命了。大爷里面请!”
没有过多的寒暄,也不用多做解释,收了钱,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两个穿着麻布衣的小伙计匆忙冲到门前,一个接过驼绳赶向后院,一个帮着把车上的人背上客房,没人会多问一句。当然,他俩想问也没法问,毕竟两人的嘴都被麻线缝地严严实实。但是不问不代表他们不好奇,毕竟单单是从衣着上看,躺在车上的人就不是正常人,在这个穷人穿粗麻厚布、富人穿绫罗绸缎的地方,车上这位反而穿了件T恤衫!当然,这些人并不认识T恤衫,只是好奇这么短的衣裳要怎么样才能藏着武器和干粮。
随着远处一阵野狼的哀嚎,天地瞬间化为黑暗,狂风呼啸、地动山摇,初夏的沙暴如期而至。这无情的呼啸声一次又一次的击打着被石板沙暴支撑着的土墙,客栈内的人却习以为常,这份光景已经出现了几十代人,连几岁的孩童都知晓要怎么应对这天气。大家更多在盘算着明天风停后该怎么安排路线,以及怎样让老板娘少在酒里面掺那么多水;几个刚洗了衣物的旅人还在盘算着第二天要早些起来晒晒衣服,免得衣服发霉了。除了老板娘的胸口多了条宝石项链外,一切如旧。
只不过,这份从容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比如半夜突然醒过来的易牧。此时他刚刚从一张木榻上摔落在地,好不容易在一片漆黑中踉踉跄跄的爬起来,正纳闷为啥找不到房间灯的开关,只听见门外轰隆一声,巨大的冲击波撞开房门迎面而来,硬生生把他给推到了墙上。不过也就是这一下,总算是有光亮传进屋子。
易牧爬起来拍了拍脑袋,准备冲出去骂一顿外面的人,顺便找些东西吃。可刚一只脚伸出房门,便立刻被门外的风景震惊到了。
门外是一个不宽长廊,一侧是自己房间的外墙,另一侧是一排不高的木头栅栏。栅栏基本就是一些木头绑起来的,隔几米放着一个灯笼,微微的光为整个屋子填了为数不多的亮度、透过这些已经有了年头的粗木架子,能看到这是屋子的二楼,而一楼的看起来好似是吃饭的布置。大厅现在正围坐了二十来人,零零散散的蹲坐在大厅的墙角,各个手持着不知名的短剑长棍,但都默不做声,紧盯着大厅中央,而那里,现在俨然成为一个临时的角斗场。
角斗场的主角有两人,一位是手持双剑、身着蓑衣的年轻女子,一位是满头白发、手握狼牙棒的老者。二人不过两米的距离,正在摩拳擦掌,酝酿精力。突然间,女子一个箭步,身子向下一低,一把剑直奔老者的腹下刺来,剑锋闪烁着寒光,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贴上了老者的腰带。那老者也不甘示弱,一个转身,顺势将狼牙棒化作盾牌,从下至上重重一挥,硬是将那女子的剑打向空中。剑在空中飞速转了几圈,不偏不倚的砸到易牧身边,贴着胳膊插入墙壁。还没等易牧反应过来,那女子飞身一跃,另一只剑直奔老者面门而来,想趁着老者铁棒落地的间隙来个回马枪,那老者也不多思索,飞起一脚,硬是将另一柄剑硬生生踢成两段,其中一段也是向着易牧刺来,顺着他的另一只胳膊刺过,将他牢牢的固定在身后的墙上。
易牧彻底吓傻了,他感觉自己在做梦。
楼下的女子冷笑一声,头一瞥,双眼紧闭地说道“既然落到你手里,我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老者倒也后退了一步,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块破布,擦了擦自己的铁棒,不慌不忙的问道:“我沙狼不是滥杀无辜的人,我与姑娘素不相识,不知姑娘为何要行刺与我?”
那女子转过脸来,眼睛带着一丝困惑:“沙狼?你不是刘刀疤吗?”
“哈?”老者也一脸奇怪:“我沙琅行走大漠四十余年,你就算不认识我,难道不认识我这狼牙棒吗?再说,你看我有刀疤脸吗?”
“是哦”,女子也略有所思,尴尬的吐了吐舌头,“我好像杀错人了,不好意思呀,那我赔你吧,一百两够吗?”
“什么一百两,至少一千两起步,少一块钱我不让你出这个门!”老者看起来也很气愤。
“哎呀,那三百两行不,我没这么多钱”,女子又苦苦哀求道。
旁边也有人帮衬着说“老沙呀,人家小姑娘也不容易,你就便宜便宜呗”
另一个路人听见这话,立马反驳:“你这话我就不愿听了,老沙那这狼牙棒还要保养的依我看最低八百两,”
“还是五百两吧,都是老街坊了”
“你就是太仁慈了,妇人之仁”
“老张你这么说我就不高兴了,妇人怎么了,你个大老爷们刚刚还不是躲在我身后”
“哈哈哈”
“哈哈哈哈”
……
屋里的人围绕在愉快的气氛中,笑呵呵的你一言我一句,仿佛菜市场买菜的街坊邻居在说笑。只有二楼的易牧还被插在墙上,盯着茅草做的房顶,试图想起来这个世界是什么。想了有十来分钟,易牧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做梦。为了尽快醒来,易牧拔下两边的剑,径直翻过栏杆,从二楼一跃而下。
第二天,满头淤青、浑身酸痛的易牧再次从木榻上醒来,望着床前的八仙座椅,再望了望墙上的宣纸墨画,极不情愿地接受了事实。穿鞋的时候,他轻轻嘀咕了一句:
“萨沙,我到底啥时候惹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