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女子的拳头要落到钟上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响起。
十四个已经老去的少年投来目光,淡淡的说:“不行。”
他们说:“不行的,这个钟,要由我们来响的。”
声音没有七十年前的稚气,平静且笃定,仿佛天要下雨水往低流一样的至理。
就算不是至理,同样的话在老了以后说出来,总归是要带点道理的。
于是女子想了想,放下拳头。
她看着他们的眼神,又想了一会,认真说:“你们敲不响钟,我来响,然后带你们出去。”
女子的声音很轻,却清晰的传进耳中。
他们觉得她说的话很有道理,可就是不愿意接受。
心中一时有些纠结,抬头去望那片星空,想到了七十年前还年轻时候的事。
其实只是在七天前,可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时候他们信心十足的走上山壁,期盼着自己的剑能斩破未来。
七十年已过,他们都老了。
但服老可以,服输……不行!
刘北楼低低的吟哦:“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女子不耐烦了,她很讨厌这种死倔死倔的家伙。
“五分钟,做不到就走。”
天空之上的狰狞虚影消失,桃木剑掉头归来,以玄妙的手段将玄炭收入剑中。
“谢谢你们,陪了我那么久……”这是玄炭说的最后一句话。
天上的剑之星空下坠之势有如破竹,女子背负着剑在天河之上等待。
他们围成一圈,思考响钟的办法。
“……”
“……”
“……”
七十年了,该想的都想了,可滔滔天河又怎么是他们这样的寻常人能上的?
冻不住河、斩不到钟、鬼魂难渡……所有的一切,都会下沉在天河之中。
还有什么办法?
李鱼说:“我有一剑。”
“你有一剑?”众人齐声,“藏了七十年?”
“说实话我试过这一剑。”李鱼认真的说,“但是没用。”
“没用你说出来?”众人拔高声调。
“不一样。时刻不一样。”他说,“在这种没命的时刻,这一剑或许就有用了。”
李鱼走出来,站到河岸边。
剑之星空与滔滚天河卷起的狂风掀动他的白发。
他平静的眺望天亭里的那口钟,执剑于腰畔。
“三道归一,泰阿剑!”
他早已在抵御二帝余威的星空中用尽了剑压,可在念唱的刹那,一股强大的剑压缓缓流出,在长剑之上凝聚。
“这是?”众人疑惑,细细感知,“二帝的剑压!”
泰阿剑,是一柄威道之剑,天、地、人三道归一,是为威道,能够凝聚天地间的剑压为自己所用。
但在寻常时候,这是一柄派不上用场的剑。
因为这也是一柄看心境的剑,绝望中的心境是为逆境,唯有在逆境之中才能爆发出最强大的威力。
天界之中数千数万道或衰或盛的剑压涌向李鱼,仿佛溪流汇聚成大海。
海潮般奔涌的剑压再也抑制不住了,李鱼的执剑手因为沉重的重量而颤抖,到了该出剑的时候了!
他拔剑,长喝:“水击……三千里!”
盛烈的绯红色斩击迸发而出,如同一道灼灼燃烧的火焰,斩进天河之中。
绯红色的烈斩在冲进天河的一刹那,猛然下坠,仿佛被狂风撕扯的布帛,几乎四分五裂。
可绯色剑斩终究是抵御住了天河的力量,在即将涣散的刹那再次凝聚,只是威势缩减了许多,继续向铜钟斩去。
沿着天河逆流而上,一里不够,两里不够,三里不够……三千里,足以逆斩山岳!
绯色剑斩在只余拳头大小的最后,撞击在了铜钟之上。
“铛——”
绵长的钟声回荡出去,穿破了天河,穿破了星空,一直穿破到……密境之外。
……
……
“铛——”
山壁之下,云钟城中,时隔二百年,钟声回荡。
“钟响了,山上的铜钟响了!”
“密境的传说是真的!天界也是真的!”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听见钟响啊!”
群情振奋。
车马声中,云钟城居民觉得没有白费七日的等待,见证了一次百年难逢的观景。尤其是早点摊的老板们,觉得这次比试真是又好又棒。
盘坐于茅草之上的薛仁山缓缓睁眼,抬手抖掉七日不动而积在盔甲上的尘灰与落叶。
他抬头眺望山壁之上,一股恐怖的剑压激荡而出,让车马惊吓昂首长嘶。
“密境崩溃的缘故?”薛仁山想了想,起身,去拿背上的剑,“要救人了。”
“不必,有人去了。”耳中忽然传进一道清越的声音。
薛仁山一怔,凭借修行多年的感知朝下意识的方向望去,只见到一角乌青道袍消失于天际之中。
然后他再回头,见到身旁的茅庐……塌了。
山壁之上,一道佝偻的人影飞掠。
正是……玄叹!
玄叹从倒塌的茅庐中跃起,枯槁的身躯在钟声中爆发出仿佛重返青春般的力量,右手握着捆扎成束的干硬茅草,左手抛出一把霉烂的茅草,强大的力量让茅草飘洒满天。
他就这么踏着茅草往山壁上去,宛若凌空飞行。
“问天境巅峰……不……”薛仁山仰望着,“半步天结。”
山壁下的哗然声如同军阵冲锋般响起,若不是有城中驻军在此,振奋的群众早就冲了上来,要膜拜‘结庐在人境’的神仙。
天人啊,会飞啊,不是神仙是什么?
“顶住,不要让居民靠近,容易受伤!”元家的年轻督军下令后长望天上的那个老人,有些莫名的悲伤。
“师父啊原来你这么强啊!”他惊讶完莫名低下声音,喃喃着说,“飞那么高可要怎么下来啊……”
地上的声音渐渐远去,玄叹一步步踏上天空,迷雾变得厚重了,一切都是白茫茫,仿佛天塌般的剑压溢出来,割裂他的衣袍、皮肤。
但不绝于耳的钟声中,玄叹的背一点点挺直,激发出最后的生命力。
这是他一直以来都有听说,却从未听到过的钟声。
来自天界最后的残响,也是……归家的讯号!
“原来是这样的啊……”玄叹立于长空幽叹,那么孤独那么寂寞,仿佛千年之后,天地间的最后一滴雨得见阳光。
于是他终于要回到天上去了。
玄叹的身影忽然的枯槁下去,可是他在笑。
迷雾倏忽间散开,出现铜袍的老人,他说:“非要这么执着吗?只是钟声罢了。”
玄叹说:“当年你拦着我不让我进,可我只是想听听钟。”
“我怕你不愿意离开,死在那片星空下。”
“死也值。”
“死也值?”
“值。”
玄叹抖了抖束成棍的茅草:“即使是在天人中,我也活到了令人悲哀的年纪……我要抓紧最后的时间,救那些小孩。”
铜袍老人消失于天地间,钟声缓缓离去。
玄叹低低的喝道:“扫长京。”
银色剑芒横扫于天,宛若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