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城景氏嫡长子长夜,父母早亡,先天不足,身体羸弱。不能习武,一心习文。文采斐然,可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世间惊才绝艳第一人。
一不出景宅,二不出景明。世间鲜少有人能得见其容面。
曾有算命先生断言:此人命中孤煞,无父母、无姻缘、无子嗣,命不过三十而已。——《长夜漫人物志·公子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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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眠居里面的摆设都是固定不动的,和以前没有分毫差别。如果非要说多了些什么,那就是书籍了。景长夜喜爱看书,家里藏书颇多。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学武,那就在文上面多耗费些时间。
未眠居的藏书,怕是能有两间屋子那么多。好在景宅占地面积巨大,容得下。
沈漫漫在桌边坐下,她这两天带着尚佑桐和青萍赶车到景明城,也有些疲累。
“那位女客是随你来的?”景长夜倒了杯清茶,递给她。
沈漫漫喝了一口,“是我跟着她来的。我前天夜里在山下的林间救了她和青萍,她同行的仆从婢女都被山匪杀了。我便送她到景明来,她说是来投奔未婚夫家。”沈漫漫看向景长夜,重复了一下:“未婚夫家。”
景长夜笑起来:“她是长清的未婚妻。”景家子孙单薄,景长夜他们家只有景长夜一个孩子。景长清是景长夜二叔的独子,至于三叔家里只有一个女儿。
景长夜的父母早亡,按序景家的一切都是交在景长夜的手上的。比如这偌大的景宅和景家的产业都是属于景长夜的。但是景长夜先天不足,身体羸弱,也许他不会有子嗣。所以所有人对景长清都寄以厚望。
沈漫漫对景家的亲戚都不怎么熟,景长清这个名字听过,脑海里只记得是个年轻小子,模样倒是不记得了。
“一年多以前,长清随叔母南下省亲,叔母的娘家就在江南。长清在江南遇见了尚小姐,算是门当户对,二人也有情,所以便订下了这门亲事。”景长夜将此事细细说明。“尚家这一年时运不济,家底亏空。尚老爷有意将尚小姐托付到景家,以护佑余生。所以便让尚小姐到景明投奔景家,打算今年就把婚事办了。”
如此说来,尚佑桐就成了沈漫漫的堂弟媳。
她这人救的还真是巧了。
“他们很快就会成婚?”沈漫漫问。
景长夜点了点头:“景家重诺,再者,长清是真心喜欢尚小姐,为了尚小姐的平安,他也会尽快同尚小姐成亲的。”
成亲后,尚佑桐就会冠以夫姓,成了景尚氏。如此一来,江南若有债主仇家,也找不上尚佑桐,的确可以护她安然。
景长夜看着她,“你这会儿不见踪影,怕是尚小姐会心急。”
沈漫漫答:“只当我离开了便是。你说让我陪你两天,我只留两天。我也不用同谁见面,很快就会走的。”
景长夜眉尖微微一蹙,这个“只留两天”让他不是那么满意。罢了,好歹人留下来了。
“我让人给你准备热水,你这两日想来也是疲累。”景长夜站起身去唤仆人。
沈漫漫看着他,“我这会儿饿了。”
景长夜忍不住笑起来:“我这就着人去做些吃的送过来。”
“有劳。”
“客气。”
小半个时辰后,沈漫漫面前摆了一桌的佳肴,全都是她喜欢吃的。
景长夜只是坐在一边,静静看着她,并不动筷。
沈漫漫吃的不快,但是吃的比一般女子要多一些。毕竟是习武之人。
待用过午膳,景长夜着人备好热水和新衣。一直以来,景长夜对沈漫漫的照顾都很好,极为精细。
沈漫漫褪去衣裳,在浴桶里坐下,满身的疲惫这会儿也算是弥散了。她行走江湖这两年,倒是没有像现在这般舒坦过。多数都是风餐露宿,吃穿她也没有太过在意,毕竟她从小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
“漫漫,衣服给你放在这儿了。”景长夜对着屏风后的人说。
沈漫漫看着屏风上映出来的身影,“嗯。”
景长夜把准备好的衣服搭在屏风上。
其实这事情应该交给婢女来做,但是未眠居里没有女婢。往日只有景长夜一人,身边都是小厮和家奴,并没有留婢女在侧。
外面都传,景长夜不喜女色。
因为景长夜身体病弱,所以不出门,外面的人也只知其名,不见其人。传言一个接着一个,都是些空穴来风的话。
沈漫漫洗好了身子,又洗了洗头发。总算把身上的尘土气给洗下去了。她从浴桶里站起身,然后迈步出来。伸手将屏风上的衣服一件件拿下来,然后穿上。
景宅的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她身上现如今穿的这件衣裳一摸就知道价格不低。
景家在景明城是最有钱的。
景长夜就是首富。
沈漫漫从屏风后面绕出来,她看见景长夜这会儿正背对着这个方向,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
听到脚步声,景长夜回过头。看见她湿漉漉的头发,轻轻蹙眉:“快些把头发擦干,若是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这会儿是春天,虽然不冷,却也不能算暖。
“没事的。”沈漫漫倒是不在意。
景长夜自己拿了手巾来,把沈漫漫摁在梳妆台前,替她擦拭着头发。
这会儿……倒真有举案齐眉的样子。
沈漫漫看着琉璃镜里面的映象,视线留驻在景长夜的脸上。
他很认真,低垂着眉眼,专心地替她擦头发。他是天之骄子,犯不着为她做这种事的。
“我自己也可以的。”沈漫漫开口,她总是觉得自己不值得景长夜这么悉心照料。
景长夜的手微微一顿,“我来吧。”他又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替沈漫漫擦拭头发。
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们之间……似乎也没有特别深的夫妻感情。
只不过,这种你在我身旁的感觉,让人觉得岁月静好,格外珍惜。
他不曾唤她“娘子”。
她自然也不曾唤他“夫君”。
但是这会儿,任谁看来,他们都是一对恩爱夫妻。
景长夜替她擦拭好头发,拿起木梳替她梳头发,动作轻缓。
沈漫漫透过琉璃镜看到他书案上写了一半的纸,“是有人求你写字了吗?”
景长夜笑了笑:“城中开了一个卖文房四宝的店面,求上门来,要我提一幅字。”
沈漫漫扭过头,“你的字写的越来越好了。”
“唯手熟尔。”
这世上没几个人能写字比景长夜好看,所以沈漫漫从不在景长夜面前舞弄笔墨,她那幅字真的是丑的不能见人。
景长夜替她梳理好头发,放下梳子。他看着琉璃镜里的沈漫漫,“许久不见,你比以前漂亮了许多。”
沈漫漫:“……倒也不必瞪着眼睛说瞎话来夸我,我在外面风吹雨打,早就没有养在景宅时那般精致。”
景长夜笑出声:“你也可以回来啊。”
“我……”沈漫漫脑海里晃出两年前离开时,分明是说过不回的,他也默许了。今时今日再回景宅,已然与她离开时所说的话相悖。
景长夜心思聪敏,也想到了两年前沈漫漫离开时。他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你不在的时候,我很想念你。”
沈漫漫愣住。
景长夜笑起来,眉目温软,“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呢,我今日再见你,心里也着实欢喜。”他的眼里溢满了笑意。
沈漫漫在外这两年,也时常想到景长夜。
景长夜身体不好,所以一直都在府中静养。不能太过烦劳,吃穿用度都有要求。
和她不一样,她本就不是养在深闺内阁的娇娇儿。
她习惯了江湖气,习惯了随处可停、随处可行。
景长夜说:“这是你家。”他从沈漫漫背后轻轻拥住她,“我在这儿,这儿就是你家。”
沈漫漫垂下眼睫,心底有所波动。
下午的光景,一人在书案边作画,一人在窗前观庭中花。
沈漫漫趴在窗边,伸出手,拨弄了一下窗边放着的那盆娇花。在景宅待着,倒是不似在外风雨。每每这个时候,沈漫漫总觉得景宅内的一切,安稳的不真实。
当年她初入景宅时作此想。
而今她再回景宅仍作此想。
她侧过头,瞧着书案边的景长夜。一如既往,温润如玉的人。最适合这景宅,安稳平生,不经风雨。
而她……恰恰是没办法贪图这安稳的。
景长夜垂着头,笔上小心。纸上精心勾勒着女子的模样,生怕错漏了一丝,没办法将女子的模样留存下来。
他抬眸看了一眼沈漫漫,又垂眸画下去。
纸上就是沈漫漫的画像。
“明天……我想去师父坟前祭拜。”沈漫漫看着景长夜。
景长夜放下手中的毛笔,“我让管家安排,准备些祭拜的东西。”
沈漫漫动了动唇,微垂下眼睫,“多谢。”
景长夜仍旧嘴角带着笑:“不必客气。”
算起来,他们成婚三载了。待在一起的时间,也只有初初成婚那时,后两年沈漫漫都不在。
景长夜再度拿起笔,将这幅画像画完。待纸墨风干,收了起来。
——
夜里,沈漫漫和景长夜睡在一张床榻上。
他们两个人都睡不着。
沈漫漫睁着眼睛,看着床上的纱幔,“这两年我也去过很多地方。”
景长夜闭着眼睛,双手合十放在身前,“嗯。”
“有一些珍稀药材,对你的身体也是有好处的。”沈漫漫翻了个身,正对着景长夜。“我明日写下来,交给管家,让他去寻。”
景长夜是先天不足,如果是后天病症,或许还能有所医。先天不足,无论如何都只能尽量调解,完全医治,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她这两年在外,也曾听说过很多珍稀药材。想求一株,都不是千金可行的。但是景氏家大业大,总有办法的。
景长夜睁开眼睛,微微一笑:“劳烦你费心了。”
借着斑驳月光,沈漫漫还能看得见景长夜的轮廓,道了句:“应该的。”她尽其所能回报给景长夜一些。
景长夜也翻了下身,正对着沈漫漫。他伸手替沈漫漫拉了拉被子,随后把手放进被子里,找到沈漫漫的手,轻轻握住。
“睡吧,明早还要去祭拜谢师父。”景长夜阖上眼睛,其实他并不困顿。
他的手总是泛着凉。
沈漫漫盯着他看了几秒,闭上了眼睛,“嗯。”
被子之下,她反握住景长夜的手,将手上的体温传递过去。
景长夜心底叹了一声。
若是今日没有再见到沈漫漫,他或许……就不会又生出一些痴心妄想。
可是今日再见了沈漫漫,他内心的痴心妄想如野草疯长。
明知这景宅纵然如何富丽堂皇,也留不住沈漫漫。可是他偏生……妄想让她停留一阵。
停留一阵……再停留一阵子,多停留一段时间。
他想让沈漫漫留下来,待在他身边。
这一夜,同床异梦,怕是未眠。
——
次日一早,一辆马车自景宅后门驶出,向着人迹罕见的明汀山去。
这马车里坐的自然是景长夜和沈漫漫两个人。
明汀山距离景宅也有好些距离,受不得舟车劳顿的景长夜面色较为苍白。
不过他一声未吭。
沈漫漫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景长夜靠在车厢的一侧,闭目养神。他昨夜几乎都是未睡,脑袋里只想着怎么能把沈漫漫留下来。他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他生出的那些痴心妄想,怎么能说得出口。
车厢里很安静,两个人都不说话。
外面驾车的老管家可不知道车厢里的情景。
过了好一会儿,马车停了下来,老管家的声音传来:“公子、夫人,咱们到了。”
景长夜睁开眼睛。
沈漫漫已经先他一步利落地下了车,站在地上向他伸出手。
景长夜看着她平伸出来的手。他轻轻笑了一下,伸出手,腕子细白,然后抓住沈漫漫的手,借力从马车上下来。
林子里,就这么一座坟,墓碑上连个名字都未曾写实。
沈漫漫看着那无名碑,屈膝跪下身来,重重磕了一个头:“师父!徒儿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