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强忍住眼泪,嗯了一声,匆匆挂了电话。
那天下山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一个人走在蜿蜒的山道,穗子想着,如果有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多好,这样就可以不用自杀而结束这煎熬无尽期的痛苦。
对于自杀,穗子是没勇气的。她这个人最怕疼,最怕血,最怕一切残忍的血腥画面。
父亲长时间躺着,后脊背尾椎骨的地方已经烂了两块,血肉坦露在外,抹了伤药,白色的药粉沾覆在血肉上,看得穗子揪心的疼。在家里时,每次给父亲上药,穗子都控制不住眼泪。父亲看见穗子掉眼泪,自己也呜呜咽咽哭起来。
所以穗子听见母亲说在外面干活,她似乎已经看见,父亲无望地躺在床上,尿湿了也只能忍着,煎熬着。尾椎骨上的伤被尿液腐蚀着,血肉泛白。那是她忘不掉的,所以更恨,更痛苦。
如果,自己是一个傻子就好了,无知无觉的活着,也不必太痛苦原生家庭是个什么样子。
如果,自己没有出生就好了,管他们是如何在婚姻里互相折磨,至少她不用遭受这样的煎熬。
如果……
穗子真的恨,可是她又能恨什么,那不过是她的命。
可她又偏不信这命!
如果命运就是如此,那她非要把这命嚼碎了,活生生咽下去,吃了,吞了,咽了,在身体里消化了,变成她强硬的骨骼和壮硕的身体。
如果命运就是如此,那她非要挣脱出来,让这腐烂的命运开出鲜艳的花来。
她从小到大就是这么倔!母亲说她性子软,说她慢吞吞,直到她离家出走,母亲才红着眼睛,恨恨地道:“你怎么这么倔!”
可她母亲不知道,性子这么软的二姑娘,是被逼到何种程度才这么决绝!
晚上的时候,母亲给穗子发了视频电话,母亲很憔悴的样子。眼窝很深又泛黑,上下眼皮耷拉的厉害,把母亲的眼睛耷拉成一条缝。脸颊有些凹陷,鬓两边的白发更多了些,之前还是黑中透着白,而今已是灰白。穗子看到这样的母亲,内心里反酸,忍着后槽牙,忍着红眼睛,挤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
“妈,你是不是病了,咋变成这样啊?”
“没事儿,就是有点头痛,晚上睡不好,上火了。”
穗子这才注意到母亲人中附近虚了许多血泡,嘴唇干到有死皮。
“叫你别慌别慌,你非得不听,俺爸身体这样,你再倒下去,丰伟婚事可咋办?!”
母亲笑着,眼睛里分明有泪,吸了下鼻子。
“没事儿,打了两天针,这吃了药,好了,没事了。”
穗子想说看看父亲,看着视频里母亲有些欣喜有些欲言又止的犹豫,便换了话题,故作轻松道。
“妈,你是不是有啥话跟我说?”
“穗子,你七婶子给你介绍一个对象,是个大学生,干啥哩不知道,在深圳,一个月能挣四五万。”
母亲那边很明显看出来是很小心翼翼,也有要讨好似的,为男方说好话。穗子看着母亲,只觉得母亲可怜,一个为着自己孩子苦了一辈子的女人,一个在不幸婚姻里掉了半层皮的苦命女人,在五十岁知天命的年纪里,还在苦苦煎熬着。
“妈,你看着办,你觉得好就同意了吧。”
“你这话说的,我觉得好也得你同意啊。我这一辈子吃了亏,都怪你姥当初非得逼着我同意婚事,我自己受这么多苦,不想你也受苦。你看你姐,当初她结婚,都是她自己说了算。”
“妈,过去的事就别说了,你这一辈子苦,我们都知道。我想看看俺爸。”
母亲似要再说什么,把手机摇晃晃递到穗子父亲面前。
“你爸还那样,你有啥可看的。”
穗子不能听见母亲所这样的话,后槽牙忍得酸胀,红着眼睛没说话。
父亲颤巍巍拿着手机,照不见自己的额脸,穗子在这边看着,只是晃得很厉害的画面,看不见父亲的脸,只听见父亲呜呜呜的哭着。母亲在一旁呵斥道。
“哭啥!别哭了!”
父亲忍住了哭声,母亲帮着把手机画面调整好,穗子看到父亲的脸了。
“爸……”一声爸没有喊全音,穗子眼泪像是决堤了似的,颤抖的说不出话来。
父亲也跟着大哭起来,声音嘶哑如裂帛的尖细,母亲安静了,没有在画面里,想来也应该坐在一边掉眼泪。
穗子拿了纸巾一边擦眼泪,一边很呼吸调整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忍住不哭。父亲在那头还哭得厉害。
“爸……”
穗子尝试着再喊一声爸,可一开口,眼泪又决堤似的,声音颤抖的发不出音。穗子匆匆挂了电话,给母亲发语音微信。
“妈,明天再说吧,我今儿说不出话。你跟俺爸在家好好的。”
母亲很快回了语音。
“你爸就这样了,再活也撑不到过年,你别想恁些,在外一个人,照顾好自己。吃好,穿好,晚上一个人把门锁好,别出去太晚了。”
母亲唠唠叨叨嘱咐了很多,穗子听完,只简单回复了一个好。
挂了电话的穗子,爬在沙发上,哭了半个小时。
姐姐发来视频,穗子接了视频。姐姐看见穗子眼睛红红的,问道。
“你咋了?我刚才给咱妈打电话,咱妈说你刚打过,我问她有啥事,她说没啥事。”
“嗯,没事。”
穗子情绪还激动着,说话声音里还打着颤。
“你看见咱爸了?哎,我前几天去,看见他那样子,我也哭一场。”
穗子点头嗯了声,她没敢告诉姐姐,母亲又去干活的事情,她知道姐姐一听到,肯定会跟母亲大吵一架的。姐姐最心疼父亲,因为姐姐十三岁就跟着父亲去外地打工,从下被父亲护着长大的,穗子和丰伟是跟在母亲身边长大的。
“你看你哭哩,我还以为咱爸又咋住了?”
姐姐其实是在安慰穗子,穗子明白。情绪抚平了一会儿,穗子才正常跟姐姐说话。
“我就是看见咱爸那样,没忍住。也太瘦了,感觉就剩一层皮了。你去看他身上疤,好了没?”
“没有,抹了药,结了疤,不流血了。”
“咱爸这样,可撑到过年了?”
“谁知道啊!看着他受罪,我就心里难受。叫他接过来住几天,又怕来回折腾,他更难受。”
“姐,我现在特别想咱爸去了,别再受这罪了。”
“哎……谁不想,你看看丰伟,老了好多,我看着就心疼他。人家都是父母撑腰,正能干,丰伟却要扛起这个……”
“你不是也一样,嫁出去的人了,还要天天操心娘家事。人家都是嫁出去的闺女靠娘家,你这倒好,嫁出去也像没嫁出去一样,心操的一样没少。”
姐姐苦笑了一下,眼睛红红的。
“哎,谁让咱们摊上这样的家庭!人家都是一家人过得舒服,咱家从小到大就这样,人家都会父母争气,小孩不争气,咱家就换了。”
“姐,行了,我不跟你说了。明儿个还要早起。你也早点睡。家里的事,能操多少心就操多少心,别把自己累病了。”
“你也是,还没嫁出去,看着这么老……”
穗子挂了视频电话,窝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盯着吊顶灯,像是一具没有生命特征的干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