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一大早,吃了早饭,丰伟穗子姐姐就准备出发走了。虽然母女俩吵吵闹闹,临走时还是很亲和,母亲自己种的辣椒南瓜红薯给姐姐装了三大袋子。一切都收拾妥当,丰伟慢慢倒车出大门口。母亲站在院子里,随着车子后退慢慢前进。丰伟转正车身停下来,跟母亲说再见,穗子大姐也拉下车窗跟母亲道别。
“回去吧。”
母亲站在大门口,身子瘦小,脸颊黑瘦,眼睛浑浊的厉害,眼皮耷拉着,眼窝深陷的厉害,挤着一脸笑容挥着手,穗子分明看见母亲眼睛里含着泪。
“路上慢点开。”
“嗯,妈,回去吧。照顾好自己。”
车子动起来,母亲在反光镜里越来越小,直到被白杨树叶遮住消失不见。穗子眼睛里噙着泪,大姐也是,只看不见丰伟的表情。两个孩子在车厢里闹腾,又唱又跳。老人们在家里背着一生的悲欢离合,见一次少一次,孩子们带着长大的期许,看一次存一次记忆。只有像穗子丰伟大姐这样的成年人,荡在中间,脚踩着父辈的悲欢离合,头顶着孩子的期望希望,内心还得运化着自己的苦涩哀乐,人生不就是个这样的轮回嘛。
丰伟把大姐送回家里,吃了个中饭,睡了个午觉就出发去南京了。穗子本想着一起走,但是姐姐挽留她在家里住几天再回去。穗子想着也好,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这样大把的时间姐妹相处,也就留下来了。
姐姐家里是买在阜城市区的三室一厅,姐夫做装修,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早忙到晚,家里大事小事全是姐姐一个人操劳。虽然姐姐只比穗子大三岁,可看起来姐姐像是比穗子大十岁。姐姐家新装修的房子,中式家具,欧式沙发,姐夫自己装修的,虽没花多少钱,可看起来装修的特豪华,穗子羡慕极了,心想着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有属于自己的小窝。
孩子们一回到自己的家,就像是解放了手脚的小野兽,肆无忌惮的蹦跶来蹦跶去,被姐姐一顿呵斥,两个孩子各自回自己屋玩手机。姐姐和穗子坐在客厅沙发里。姐姐一回来就收拾来收拾去。
“才几天没回来,你看看家里弄得乱哩。你姐夫成天懒得狠,就不知道弄一下。”
“姐,你咋跟咱妈一样,又唠叨。”姐妹俩相视一笑。
“姐夫天天干活累的,你也少说两句。”
“我平时不说他,都是我自己收拾。”
“你也别太累了,这收拾家务别看细碎,累人!”
“你说太对了,我天天在家收拾带两个小孩,他妈还成天说我闲哩!”
“他妈的话不用管,她自己操持一辈子家,不知道累不累啊!”
“你不知道,我前两天才跟他妈吵了一架。他小姑的事我给你说过了吧,前两天回老家,我才出去站会儿,他妈就跟你姐夫说,给他小姑一点钱,他小姑苦,儿子儿媳不出去挣钱没钱花。你说我可气?”
“哎,你这婆婆是什么人啊?!她儿子的钱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天天累死累活的,他不知道啊!”
“就是,当初我们买房子的时候,他妈拦着不让买,还撂下狠话说,买房子别给她要钱,她没钱。后来你姐夫为筹钱急得掉眼泪,也没见她心疼。房子买下来了,还没住两天舒服日子,说他小姑家买房子,让你姐夫借点钱,现在又让你姐夫给她点钱。你姐夫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
穗子知道姐姐跟她婆婆处的不好,但没想到是现在这样的僵局。穗子大学刚毕业那会儿去过姐姐老家,也见过她婆婆,一个矮瘦精悍的乡下小妇人,论能干论强势,跟她母亲半斤八两。所以穗子母亲从来不愿意去她姐姐家。姐姐结婚十年来,穗子母亲只去过两次,一次是姐姐刚结婚那次,一次是姐姐生大宝那次,母亲至今提起来她在姐姐家看到的那一幕就掉眼泪。
那是姐姐刚生完大宝回家休养,母亲去厨房给姐姐端鸡汤,母亲走到厨房外,从玻璃窗里看到姐夫他妈给姐姐盛了一碗稀汤,连块鸡肉都没有,而她自己姑娘碗里满满一碗鸡肉。母亲端着鸡汤上楼来,一路上默默垂泪,心疼自己闺女。
自那之后,无论姐姐怎样邀请母亲去她家里住,母亲都拒绝不去。那个场景是她心里永远的痛,她那一生已经够苦的了,她再不忍心看她闺女也同样受着别人的苦。姐姐不知道这一层原因,母亲没有跟她说过,所以姐姐以为是母亲生她气不愿意去,后来搬到市区里,母亲才去了一回住两三天。姐姐带着母亲去周边玩了一圈,拍了许多照片,母亲高兴的不得了,自那以后,就变了个论调,逢人就说自己大闺女享福嫁了个好人家。
姐姐和穗子说着她家里的家长里短,说到她婆家的事一会儿叹气一会儿解气,穗子只迎合着,心内又是一番五味杂陈的滋味。
“姐,你就别跟他们家老婆子置气了,说得不好听一点,她能活几年,反正你们分开住,她也管不着你,她跟咱妈一样,一辈子当家作主惯了,她只要不来惹你,你就懒得理她。”
“我知道,平常我也不跟她闹,就是别做太过分了。你说她最疼她小闺女,偏偏小闺女过的最不好,人啊,还是不能太作,太作了,老天爷都看不过去。”
“你这话说的也太狠了吧。不过有一点是对的,不能存恶心做恶事。咱妈虽然也泼辣强势得理不饶人,但咱妈心善,别人说两句她就心软了。我们都像她这一点,心软。”
“嗯,他妈就是心不好,看见别人比她好,就难受。他奶腿疼不能动,他妈就一天一碗饭放在门口,也不收拾,那屋里臭的不能进。上次我回家给他奶奶送饭,看见他奶奶那样,我心里就很难受。可怜人。”
“哎,人都有老的一天,我就不相信他妈以后老了还能这么蹦跶。”
“你看吧,后头有她受哩!他妈偏心疼小的,他大姐早就心里不舒服了,只是没说,你姐夫心里也有数,我就不说话,让他自己看着办。”
穗子在沙发上坐一会,嫌冻脚,姐姐给她拿个毯子搭在腿上,自己又去厨房收拾了。穗子看看手机,竟然下午四点多了,时间过得真快。
晚上姐夫回来的很晚,姐姐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还开了红酒,穗子陪着喝了几杯,饭后说一会儿就去睡觉了。
第二天醒来,姐夫早走了,姐姐正在厨房准备早饭。穗子进去厨房,跟姐姐搭话。
“姐夫不在家吃早饭啊!”
“嗯,这几天活紧,他去得早。”
“姐夫,还真是辛苦!”
“是啊,你看挣点钱容易嘛!”
穗子害怕姐姐又要说他们家小姑的事情,就赶紧去洗漱间刷牙洗脸去了。吃过早饭,姐姐送去大宝和二宝去上学。大宝已经上小学六年级,马上要升初中了,课业很重,补习也很多。从早上七点半出门,到晚上八点才接回来。二宝上幼儿园,早上送,下午接。去菜场买菜,回来收拾家务打扫卫生洗晒衣服床单,全部忙下来,姐姐也就中午吃饭到下午三点之前能休息一会儿。
穗子看着姐姐忙碌的大半天,对姐姐不仅是羡慕更是佩服,她心内一直想要的,所寻找的女性的力量,也一直在细细探究女性的觉醒意识。工作中她比别的人更努力,更踏实,可对于她自己她始终找不到落地的点。她身边的朋友领导都说她这个人太文艺,总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总说她应该更实际一点。可她从来不理解他们的劝告,她觉得自己很实际,只内心偶尔升腾起来的悲凉感是她说不出口的痛。她没办法告诉他们她父母婚姻糟糕,她也没办法告诉他们她是在怎样的一个孤寒环境中长大的。
她小心翼翼护着她的敏感和内向,用埋头努力掩盖一切。自从父亲生了病,她在医院里照顾父亲一个多月,看见了人间的冷暖,她逃离了三年,这次回来,看到她姐姐和母亲,她才恍然明白,从前那些劝告的意义。
她忽而觉得自己一直是飘在空中的,她虽然受着父母婚姻失败的煎熬,但也因为如此,她一直活在自己织的茧里。她不懂人情世故,不懂生老病死,她内心所感着的苦涩悲凉在外人看到就是一种无病呻吟的文艺。真正经过生活苦难煎熬的人,是只有沉默和微笑的。